词史上所谓“二李”是指李清照和李煜。沈谦曾在《填词杂说》中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他们的词都是具有真情勃发和自然而工得特点。要想具体而深刻地了解他们词的意境,就必须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与作者的身世,做到知人论世。只有这样才能准确把握他们词作中的情感,才能明晰他们词风转变发展的轨迹。
“二李”两人的人生经历有很大的相似性。他们的一生都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期生活富贵、惬意。一个贵为人主,可谓一呼百应;另一个则为名门闺秀,宰相儿媳。他们后期的生活则充满愁苦、悲郁的情绪。一个沦为阶下囚,倍受屈辱;另一个则夫死独守,孤苦无依。总之,二李两人的一生是饱经甘苦的一生,他们在经历人生这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之际,又都富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和极丰厚的“诗人气质”。这内外的两种因素的碰撞,于是激发出强烈的情感势差。这种情感的势差在词中表现出一种既郁结又奔放,既沉着又飞动的词风。如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词中出现的抒情形象是一个极端的“孤独”形象。他有着美好的过去,然而现在他失去了一切。“江上”早属别人,“春天”也离他而去。他在情感的挣扎中追怀往事,在这种自我追悔、挣扎的情感中,作者最终演奏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断肠悲痛之音。这种情感的势差在易安词中表现出一种乍开乍合,乍翻乍覆的意境。如《武陵春》:“风住沉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问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此词意境忽喜忽悲,而终归于悲。“风住”本是值得高兴的事,而“花已尽”则令人生悲;“春尚好”教人“泛轻舟”,而“许多愁”则又使她迟迟不敢登船。这首词正展现出作者对美好往事的追忆但面对凄惨现实而愁绪满怀的一种百感交集的心态。总之,二李的词处处洋溢着对美好事物的追忆、留恋,对凄惨现实的悲伤、哀痛。刘鹗曾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史太公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泣。。。。。。”其实,我以为二李都是寄哭泣以词,以表达心中的郁结、愁苦、悲凉的情绪。
我们先来看一看李后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其身世之凄,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王国维为什么这么说呢?佛语上讲,释迦曾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既是释迦精神,又有度脱众生的责任。基督也说过他死在十字架上,是因为救赎了所有人类的罪恶。从这方面讲李后主的诗歌决不能与释迦、基督相比的。王国维只是打了一个比方,是说李后主所写的悲哀是倾诉了所有的有生命的悲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逝的。李后主由一个人的悲哀表达出所有人的悲哀,这也是他的成就所在。他是如何达到这样一种成就的呢?王国维曾把诗人分为主观诗人和客观诗人。他说客观诗人“不可不多阅世”,即认识的越多才能对人生感悟越多。但也有一种人对事物的认识是内展的,他的内心有一个敏锐的诗心,如同一池春水,你只要向它投一块石子,只要有一点东西就能触动他的内心,水波就会自然向外扩展,扩充到一个绝妙的意境。李后主就属于这种“主观诗人”。他虽没有经历过社会各种阶层的生活,但他所经历的国破家亡的悲剧如同一块巨石击中词人敏锐的心灵,一下子扩展出这么深沉的、悠远的,把整个生命的悲哀都表达出来的意境。易安同李煜一样也属于主观“诗人”,特别是她思夫的作品更能体现出这一点,后期的作品更为明显地表现出女词人灵锐、敏感的内心。国家的灭亡,家境的破落,丈夫的逝世,这一列的不行的遭遇接二连三地打击着作者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激起一层一层的涟漪。一只鸿雁,一片落叶,甚至落雨的声音都会触动词人的心灵,产生思国怀夫的无限哀愁。如“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大雁的南飞使作者想到自己身世的悲惨,故国已去,丈夫逝世,自己孤苦无依。易安虽属主观诗人,但她的词的意境没有李煜词意境的那种对时间的流失、人生命运无常的感悟。她在词史上的贡献是什么呢?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说:
“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练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这里是说李清照的词自成一家,不在秦观、黄庭坚之下,她的凝练超出吴文英,其清丽可与周邦彦的《片玉词》相比美。易安词虽没有后主词对人生哲理的思考,但她的那所谓的思夫之作代表了婉约派的本色,可谓独树一帜。易安词描写伉俪之情,不是轻飘飘的卿卿我我,也不是言不由衷的故作伤感,而是一种有共同志趣的同志之好和入骨的相思之情。如:“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都表达出了词人对丈夫的思念之切。
王国维说后主之词是以“血书者也”,是指用内心深处那份最真挚、深厚的情感来写作品。我们常说千古文章一大抄,这样的作品不是出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不包括自己的辛苦创作,是不能称之为血书的,而后主词、易安词都可以称之为血书。一个抒写亡国之痛,一个描述思夫之哀,都是纯挚情感的真实流露,这样的作品才具有个体色彩,才能形成独特的风格。我们先看看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开头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两句把我们古今所有的人类的悲哀包括在里面------------就是宇宙的无尽与生命的无常。年年有春来,年年有秋到,年年有花开,年年有月圆!时空是无尽的,是永存的,“往事知多少”,我们美丽的童年,宝贵的青春将随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逝去。这两句词人用宇宙的永恒无尽同人事的短暂无常相比,给人一种哲理的思考。“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东风年年都有,是永恒的。而故国呢?国破家亡“一旦归为臣虏”,他说“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所以“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他当年的“晚妆初了明肌雪”(《玉楼春》),“凤箫吹断水云闲”呢?都一去不复返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旧时的宫殿应该还在,只是人已经憔悴衰老,不再是当年“醉拍阑干情味切”(《玉楼春》)的时代了。最后词人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滔滔滚滚,无尽无休,表达出作者对故国的思念和身处困境的满腔愁绪。后主词以无尽无休的江水喻自己无尽的愁苦,而易安词则用什么来写自己的思夫之苦呢?我们看她的《醉花阴》后三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出了词人的刻骨铭心的离愁、思夫之切以至衣带渐宽,腰肢瘦损。易安在《一剪梅》中说“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前一句给人展示的是花落水流之景以喻离别,给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之感。后两句是写自己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有自己推想到对方,深知这种相思与闲愁是双方的,已见两心之相印。最后作者写出了“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写出了相思之愁难以排遣,无法消除。这足以证明两人情爱之笃厚。所以说二李词人之作都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都是抒写切身感受,可称之为“血书”。
此外,以二李词作的风格来看,他们的作品体现出三点:一是纯真,也就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二是贵族帝王气派;三是多愁善感。
我们先看第一点:一个感情虚假的人是不会写出“真性情”的作品来。李煜在情感纯真方面,得天独厚的接受了他禀性的赋予!而李清照则大胆、真实地流露出一个思妇的情怀。我们先 看看李煜的《破阵子》“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在告别故国,出降为俘虏之际,他依依不舍的不是百姓、宗庙,而是宫娥。故苏东 坡曾批评曰:“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对一个昏庸的末代皇帝而言,国亡之日首先考虑到自己的富贵生活从此就要结束,因此无心去考虑人民的死活,这才“实际”一些,所以这首词逼真的道出了词人当时的心境,并无半点虚假。从这点看后主是十分“纯真”的。我们在看李易安的《醉花阴》“比黄花瘦”以生动的形象表达出“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思念之痛,大胆的表达了对丈夫的思念之切。如没有这样真实的感情,仅仅凭借妙笔生花也难写出这样动人的文字。
其次是帝王贵族气派,这主要表现在他们前期的作品中。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他的社会地位、生活境遇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气派”。如李煜词《玉楼春》描绘“盛时”宫中的景象。写得异常的豪华富丽,神采飞扬:“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妃娥鱼贯列”开笔就表现出一种帝王气派。而最后两句“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显露出后主风流倜傥、豪迈清雅的胸怀与情趣。则显示出帝王与文人的“派头”迥然不同。即是他后期的亡国词也能显示出他往日的帝王气派,如《望江山》:“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是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我们不必说“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贵族气派,单单是“雕栏玉砌应犹在”的巍峨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气势,就能展示出他昔日的帝王气魄。我们看一看易安词,同她前期生活的这种“大家闺秀”身份相称的,便是她前期词作的那种“富贵”、“文雅”、和“气度”。如《浣溪沙》这首词正符合她的身份特点。“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对于一个贵妇人来讲,置身于“玉鸭熏炉”、“朱樱斗帐”的豪华环境中,这词是十分贴切她的贵族身份的。她早期的作品《点绛唇》则生动地刻画了一个贵族少女天真、活泼的形象。“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形象地描绘了一个贵族少女真实可爱的狼狈形象。“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通过这一细节的描写,刻画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态。整首词从一开始“蹴罢秋千”到结尾“却把青梅嗅。”始终洋溢着贵族少女的青春气息。
再谈“多愁善感”。“二李”词人都具有一种多愁善感的秉性和气质。他们善于从外界的某些轻微动静中接受刺激,并用内心的情感去感受它,继而抒发自己的一种哀情愁绪。如李煜词《捣练子令》“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空中飘来几声断续的捣衣之声,在常人听来不足为奇,然而在词人听来却十分刺耳、惊心,这就使他越发难以入眠和倍添愁绪了。而易安词《声声慢》中“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还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词人看到大雁南飞不由悲从心起,往日大雁带来的是丈夫的温情和慰藉,如今见到大雁,引发的是绝望与伤心。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又想到自己由北南迁的惨状,唤起对故国的相思。“满地黄花”作者看到黄花想到自己憔悴不堪,心绪纷乱。这事呢,又下起了细雨,雨打梧桐,点点滴滴,景象凄迷,声音凄切,使人难以忍受。最后作者终于说出了“怎一个愁字了得?”词人通过大雁、黄花、细雨、梧桐等几种事物的刻画,表达了作者凄苦难耐,无可奈何的悲愁心境。清代词人孙元湘凭吊易安《声声慢》有词云:“满纸凄风,如闻欲语又咽。”可称之为词坛上“伤感词”的代表。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伤感”是二李词作的相同之处,都属于自伤身世之作,但他们表达内心伤感、愁苦的形式不同。一个是小令抒发对昔日美好生活的追忆和对国亡、被囚的悲哀;另一个则以慢词的形式抒发了国破家亡、夫死独守、孤苦无依的愁闷心绪。后主在抒写个人悲苦的同时,也达到一种哲理的高度,写出了对是空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和无常。他从个人的情感角度出发写出了全人类共同的悲哀,引起了人们的共鸣,这也是他最高成就所在。就这方面而言,李煜要胜过易安一筹。
李煜与李清照诗歌艺术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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