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过得既漫长又迅如闪电。我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可也因此手掌心里被放入了一颗种子。一颗颜色混沌异常娇嫩的种子。尽管我并不知道这颗种子会不会发芽,将来会长成什么,一棵树、一朵花还是一个诅咒,我还是把它种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小心翼翼。
还是从那天接到哥哥的电话说起吧。
哥哥打来的电话时,恰好是卓太太的咨询时间。按断两次,哥哥仍是打过来。我想一定是有事情。而卓太太,比我妈妈还要年长的和蔼的长辈,说快接吧,一定是有事找你。
电话接通,哥哥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先是问我在忙么,又问我最近好不好。要知道我们兄妹俩平时不常联络,可一旦说起话来就是直截了当。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之间有很多话是不需要说的。所以,听到他这么说话,我就知道他有事儿。果然,他吞吞吐吐地说,姥姥今天早上走了。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又说,没事儿,姥姥没受罪,睡梦中走的。我只说了句我马上回去就挂断了电话。
我绷紧自己,想把当前的咨询做完。可是,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没抵挡住,眼泪夺眶而出。卓太太走到我身边,把纸巾递给我,然后静静地站在一旁。过了半晌,我缓过劲儿来,她这才开始说话。她说她都听见了,没关系,让我先忙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她。被如此温情以待,我心里好生感激。
不打算给君君打电话。太姥姥的事情,等她回来之后再告诉她吧。
等我赶回去,姥姥的卧室已经收拾干净,床上铺着浆洗过的床单。那是我去年回家过年的时候给她买的。暖粉色的底子上满是飞舞的樱花和翩跹的蓝色帝王蝶。深深浅浅的花瓣,“像个梦。”姥姥说。她喜欢得不得了。我坐在她床边,掀开她的枕头。通常下面会放着眼药水、丹参滴丸,还有一个小本本。上面有她常用的电话号码,排在第一个的就是我的。现在下面什么都没有啦。妈妈说她的户籍也已经销掉了。当所有的痕迹都被清理掉,是不是这个人就可以被看做从来没有存在过?
晚上给姥姥守夜。家里人都不让,怕我太辛苦。在他们心里,女儿都已经14岁的我还是那个需要照顾的被珍爱的孩子。我不想他们担心,就答应着离开了。到了家,陪着爸爸吃了晚饭。等他睡下了,我来到露台,盘膝坐在垫子上,把姥姥的照片摆在面前的咖啡桌上。我知道她知道我回来了。当我订了最近一班航班回到家乡,从机场一出来,就看见她站在车旁边,就像平时那样,笑呵呵地招着手,说:“影影儿,你回来了......”“姥姥,”我在心里对她说,“你好好的走吧,我会想你的,很快我们就会再见的......”
第三天清晨,全家人乘车赶到殡仪馆。停车场里几乎停满了车。到处都是人。走进等候厅大楼,我们的在二楼,姥姥正躺在有着玻璃罩的棺材里等着我们。家人依次过来看望她,各路亲戚也陆陆续续赶到,过来与姥姥告别。最小的表妹,姥姥一手带大的敏敏,站在棺材旁边不肯离开,始终低声啜泣着。听舅妈说,从姥姥离开她就一直在哭,两只眼睛肿得像小桃子似的。我陪她站在那里,搂着她的肩膀。舅妈让我开导开导她。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说什么才能让她可以不再流泪,就如同我不知道当失去最亲爱的人除了哭泣是否还有其他办法来表达内心的伤痛。
厅里不大,大家都在外面走廊里候着,一边互相说些体贴的话。在这里,每个人都下意识地轻声细语,走起路来也是轻手轻脚的,好像生怕吵醒了那些已经睡去的亲人。走廊里来自不同家庭的人群发出嘁嘁喳喳地低语声,在高敞的空间里回荡着,让这里反倒有了一种与别处不同的静谧。
一个女人的哭诉声突然响起,从楼下一路传上来,随后一个一边咧嘴大哭一边抹眼泪的健硕女人出现在走廊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旁一个长相年龄都相仿的女人搀着她。后面跟着两个年龄不等的男性,看样子应该是老公和儿子。随着她的出现,我们旁边那个厅外的人群起了骚动。有两个上了年龄的男人拦在门口,不让她进去,另有些人过来劝解。听了听,无非家家那本难念的经。走廊上的人们开始还好奇地看看,后来也就没了兴致,继续各自的话题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有位茁壮的工作人员驾到,说到时间了,叫家属围拢过来,有事情要交代。他先是跟我们讲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以及送殡流程,然后又告诉我们别担心,他会全程陪同。说完,哥哥—作为长孙,这次由他主理—走到他面前,说了些客套话,顺势把红包塞在那人那只胖嘟嘟的手里。
一番颇有些生动的仪式过后,来人把姥姥推到火化室外间,另有工作人员过来打开玻璃罩,说可以磕头了。全家人跪下,磕头。妈妈和几个姨又哭了起来,尤其小姨,哭得像个孩子。磕完头,还需要再等会儿,前面那位还没结束。于是大家被带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休息。
我不想走。回来就是陪姥姥的,她在这儿,我也在这儿陪她。我轻轻靠在棺材上,看着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期的姥姥。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睡着了。穿着深色的寿衣,戴着黑色的帽子。整个人被鲜花簇拥着。姥姥变小了。她的脸是蜡黄色的。我伸出手去抚摸姥姥的脸颊,“姥姥......”,我在心里呼唤她,对着她微笑。小时候她抱我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姥姥当年是出了名的美人,同时也是连年的劳动标兵。她一个年轻女人拉扯五个孩子,必须全力以赴。她待人亲切,从我记事起,姥姥家里就总是人来人往的。“姥姥......”,她的脸颊凉凉的,很细腻。
姥姥从不对我发脾气。就算是正在因为什么事情或者人不高兴,一看到我,她就会露出笑脸,温柔地和我说话。在她眼里,我什么都好,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我是她的骄傲,是她的宝贝。我是家里所有孙子辈的孩子里她最爱的那个。她不会在我伤心哭泣的时候把我推开,不会在我闹脾气的时候把我一个人关在黑屋子里反省。她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奇迹。她让我觉得自己是美好的,是值得被爱护的。如果没有她在我身边,我不晓得我是否会活下来。现在,她走了。这一面,就是今生最后的一面了呀!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头痛得好像要裂开。我一手扶住棺材,一只手去抹眼泪。不想让姥姥走得不安心。
“宋医生,请节哀。”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同时一方手帕递到我面前。我一扭头,林眠风!!
“林先生?”我没有掩饰(或许也是没有力气掩饰)自己的惊讶,“没想到在这见到你。”
“听说老人家仙逝,就赶过来送一程。”说罢,他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向姥姥鞠了三个躬。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别提有多奇怪。
“尽管我不知道您为何如此,”等他礼毕,我向他还礼,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说:“还是要谢谢您。”
“应该的。”他看着我,目光少有的温良,说“你再陪陪老人家吧,我先到外面去。”
应该的?什么应该的?
正说着,小姨过来找我。她以为林眠风是我的朋友,就说:“影影,这是你的朋友哇,到休息室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没法解释,我正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林眠风先开口了:“您是小姨吧?我是林眠风,是宋医生的......”说到这儿,他瞟了我一眼,接着道:“朋友。”
“哦,小林,你好!那你是跟着影影一起回来的吗?这两天都没见到你。”小姨看看他又看看我。
“嗯,本来想一起的,临时有事耽误了,所以刚刚到。”林眠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
“哎呀,那辛苦你啦!”小姨说着,挽起我的手臂,说:“我们影影啊,一个人在那边,又要开诊所,又要带君君,”说着,眼圈儿竟然红了,“你是她的朋友,虽然我这是第一次见你,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平时还请你多关照她呀!这个孩子啊,吃了多少苦都不会说的,总是自己一个人扛着,”说着,小姨使劲儿搂紧了我的胳膊。
林眠风看样子很用心地在听小姨唠叨,我连忙说,“小姨,看你,又来了。”我给她擦了擦眼睛,打趣她说:“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呐!君君都已经14岁了呀......”
“就是因为君君已经14岁了!每天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情,你什么都要管。就说上次,你头痛晕倒,要不是恰好梓航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你身边有小林这样的朋友,可以多一个人照应你呀!君君爸爸常年不在家。你从小身体就弱,我们都很担心你,尤其你妈妈,担心得很呐,但是知道你的脾气又不敢对你说.....”
看来小姨把他的胡说八道当真了。我正要打断她,林眠风又开口了:“小姨,您放心吧,不只是我,还有其他朋友,我们都会关照影影的,”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她可是我们那里大名鼎鼎的宋医生,给很多人提供了帮助,必须好好照顾哇!”
竟然叫我“影影”?这是你能叫的吗?!
接下来,这个林眠风带着一脸讨人喜欢的笑容,对小姨说我想一个人陪陪姥姥,然后像个晚辈一样扶着小姨往休息室走去。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来,冲着我呲了呲牙,一脸得意的笑。
这是......他想干什么?他怎么知道姥姥去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跑到这儿来,刚才又那样子和小姨说话......现在他们去休息室,家里人都在那儿。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拿出手机想给陆寒打个电话,转念一想,还不知道这个家伙的目的,不如再等等看。了解清楚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接下来,按照程序送走姥姥,然后把姥姥的骨灰安放在墓地里。大家在墓前最后给姥姥鞠了躬。我环顾了一下,并没有看到林眠风。中午大家是要回到市里再一起吃个饭的。哥哥在“香宫”订好了位子,他先带着爸爸妈妈和几位姨、妹妹们乘车过去了。我早已订好回程机票,也提前跟家里人都打了招呼,所以,哥哥安排我断后,负责把落在后面的亲戚们一一送上车,交代清楚午餐地点再走。
最终所有人都离开了。墓园里一下子安静得听得到鸟儿啁啾。
看看表,时间还早,就转身慢慢又走回到姥姥的墓前。我靠着墓碑坐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服。连着几天都没怎么睡,此刻暖阳当头,困意涌了上来。用手机设置了闹铃,闭上眼睛,打算眯一会儿。墓园里树木高大植被繁茂,风儿徐徐送来不知名的清香。原来这个地方这么舒服!姥姥哇,你喜欢花花草草,这里还合你的心意吧!
“宋医生,如果再不起来,可就要误机喽!”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林眠风站在面前。
“哦,是你啊,”我缓了缓神,看了眼手机,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来,说:“我订了闹铃的。”我仰起头,他的脸衬着湛蓝的天空,棱角分明,目如朗星,笑意融融。真是个美男子!
“好看吗?”他看出我在欣赏他,竟然冒出这么一句。
“好看。”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而他笑意更浓。
“那么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到这里来?”我面无表情地问,一边用力扶着墓碑。我发觉自己有些眩晕。可能是刚才睡着了,被太阳晒的。
“我也订了这趟航班,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一起走,路上说吧。”他看着我说。
“你好像很喜欢替别人做决定,”我咬了咬牙,头怎么会这痛,“而且还喜欢在别人家的长辈面前胡说八道。俗话说“人以类聚”,我们不同路。”说着,我放开扶着墓碑的手,准备离开。没想到,刚迈开步子,腿一软整人向前扑了下去。
“嗨!”面前的林眠风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我,“你没事吧?”
我又羞又气,逞强说:“没事,你放开我吧。”
他明显不相信,继续抓着我的胳膊问:“真的没事吗?你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
“不关你事,”我的倔脾气上来了,皱着眉说,“请你放开我。”
他看着我,抿了抿嘴唇,慢慢放开双手。
我努力站直,吸了口气,心想我宋影儿可是独自走南闯北长大的,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安排?.....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等我醒过来,已躺在床上,右手连着输液瓶。头痛依旧,眼睛也涩涩的。看着木质结构的屋子,这儿显然不是医院。我抬起眼睛,整个屋顶竟然是透明的。傍晚了,天空泛着粉紫色,一个弯弯的小月牙挂在那里。这是什么地方?我想起来在墓园发生的事情。我这是怎么啦?林眠风呢?
房间里有轻轻地音乐声,凝神听了听,是《哥德堡变奏曲》。细听之下,我知道这不是我钟爱的那个版本。也是古尔德演奏的,不过是另外的年份。整体速度比起那个版本要快了近十分钟。古尔德演绎的巴赫更富有个性,也更有灵性。至于他这样的演绎是不是更贴合巴赫本人的意愿?众议沸沸。我想演奏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如果作曲家一定要演奏者只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演奏,那不但是强人所难,而且也不是一个伟大的作曲家应有的胸襟。
外面响起脚步声,林眠风出现在门口。看到我醒了,露齿一笑。他轻快地走过来,坐在床边,伸出手把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说:“嗯,退烧了。”然后,他用一种打趣地目光看着我说:“多亏有我在,不然的话,你今晚恐怕就要在墓园里过夜了。”
“好,那我谢谢你!”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说:“我估计我是错过航班了。你知道我的手机在哪儿吗?”
“我已经通知了航空公司做了退票,还有我已经给你家里人打了电话,说你和我在一起,让他们放心。哦,对了,诊所那边,我和叶医生通了话,给你多请了几天假。”他有些得意地看着我,说:“你担心的事情我都已经帮你处理完了。现在你需要安心休息!医生说了,你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悲伤过度,又没怎么吃东西,所以才会导致血糖过低。你会感到头痛、眩晕、浑身无力、眼睛干涩,这些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等你休息好了,体力恢复了,这些症状自然也就会消失了。”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和一大堆头衔。对我来说,他根本还是一个陌生人。同样,对他来说,我也如此,一个陌生的女医生。哦,不,他对我一定知道的更多。他知道陆寒,他知道姥姥去世,他知道那是我小姨......他还认识那个当年突然终止咨询的人......他说陆寒和他之间有关系......他都知道些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他似乎叹了口气,沉吟了一下说:“相信我,很快你就会知道。现在,好好休息。我就这儿还有几份文件没处理完。”说完,他起身坐到床旁边的扶手椅上,从地上拿起一台笔记本。难道刚才他一直在这儿?
我的眼睛定格在他身上。尽管和这个人的会面每一次都并不愉快。不但不愉快,还有很多疑问。此刻我更是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但是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有些人就是有能力让你松弛下来,安稳下来。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那么问题就是,这次他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和之前有了差不多六十度角的转变呢?
多年以前,我听从导师的建议,在美院学了整整两年素描。开始还不以为然,但是学下来了慢慢地发现,用素描来锻炼观察力和记忆力是特别好的手段。为了快速并且客观的记录事物当下的状况,必须学会不分析、不预判、不设限。那两年的专业训练,让我学会了不带任何情绪和喜恶的去观察和分析事物,尤其是我的工作主体:人。
比如眼前这位正忙于公务的男人。他对我的态度为什么有了转变?上次见面,他曾在电话里让一个叫庄生的查一个环节。我当时认为他要查陆寒。他查到什么了么?他态度的转变和他查到的信息有关系么?......
“你再这么盯下去,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林眠风突然抬起头来,冲着我一咧嘴,“爱上我啦?”
“哦,天,”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林先生,看在你援助我的份儿上,我必须实话实话,”我装模作样地打量着他,“不论外形、气度、举止,你都充满了一个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再加上你骨子里天生的霸道会让很多女人,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都会为你尖叫不已的!”
“情况的确如此,”他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呢?你对我的看法是什么?比起其他人,我对你的看法更感兴趣。”说着,他竟然把膝上的电脑一扣,放到地板上。整个人向后一靠,两条手臂往扶手上一搭,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我想了想,说:“对我来说,你是个陌生人,除了可以在网络上查到的比如你的家世背景、你的各种头衔各种活动......我对你其实一无所知。就职业习惯而言,在不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前提下,我无法给出任何意见。”
“不愧是连续三年蝉联业界最受欢迎奖的宋医生,真够官方的。”他笑了,“那是否可以不要以心理医生的立场,而是以一个女人的立场。”
“女人?”这个词让我怔忡了一下,“女人。”我心里轻轻地响起一声叹息,“不瞒你说,我经常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说着,我抬起眼睛看着头顶上逐渐黯淡下去的天空,小月牙儿显得更白了,“我每天的生活里有两个最重要的,一是我的女儿,一个是我的客户。对女儿来说,我是妈妈;对客户来说,我是医生。女人?呵,”我收回视线,看着他,说:“谢谢你提醒我。”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点了点头,说:“巴尔扎克说,孩子让女人躬身为奴。做了妈妈的女人,全部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直到有一天,孩子大了,离开家了,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年华老去。”说到这里,他似乎满怀感慨地摇了摇头,“说到孩子,你的女儿陆梦君,小名叫君君对吗?尽管还没有参加面试,但是内部已经提前通过了。因为她早已经向外界显示了她自己的实力。据我所知,明天晚上,她所在的乐团将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做首场演出。作为乐团首席,这对她来说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亮相。”
“没想到你对君君的情况这么了解。”我看着他说。他的话固然让我高兴,但同时也引起了一个母亲特有的警惕心理。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是华夏青少交的赞助人,而且是唯一赞助人。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我本来应该成为一个搞音乐的,”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华夏青少交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希望能让更多真正热爱音乐的孩子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真正的音乐,接受纯粹的音乐教育和熏陶,而不仅仅是为了升学加分或者就业。”他看了我一眼,说道:“在全世界范围内关注优秀的青少年音乐人才是我们最核心的任务,知道陆梦君是因为去年她参加梅纽因小提琴比赛拿到一等奖,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成为了我们内部选定的首席候选人之一。即便她不来报名,我们也会在她结束随团巡演之后,主动邀请她的。”他站起身,过来做到床边,说:“她的团长和我是老朋友,当年一起学钢琴,后来他出国深造,而我......唉,”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而我作为家里的长子,只有一条路,就是子承父业,成为一个商业机器。”
他的脸上陡然呈现的落寞,让我的心仿佛被微风拂过的水面,漾起层层波纹。每个成年人的世界都是如此的表里不一莫可奈何,不管外观看起来如何灿烂光鲜。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威武霸道身世显赫的男人,心里面还住着一个受了委屈兀自忍耐的懂事的小男孩。我觉察到自己心里那道从第一次见面就竖立起来的用来防备他的保险门打开了,因为此刻的他如此坦然,如此纯真,让我对他有一点动心。
“谢谢你对君君的评价,”我用眼睛勾画着他侧脸近乎完美的曲线,说:“相信君君在华夏青少交会获得更好的指导,”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想冒昧地感谢一下您的家长。”
听到我的话,他偏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画着问号。
“如果不是他们,又如何能有一个像您这样热爱音乐的商业机器有足够的能力为孩子们成立如此优质的青少交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彼此会心的一笑。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给了我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之后产生的种种疑问更是让我对他保持着一种警惕。但是此刻,我觉得我们之间心意相通。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调整了下坐姿,与我正面相对,然后说道:“作为母亲,你培养了一个受到广泛赞誉的非常优秀的孩子。作为心理医生,你是受人尊敬的连续三年蝉联业界最受欢迎女医生奖的专家。作为一个女人,你坚强、独立、乐观,在认真生活的同时,依然保有着一个女人应有的柔美和善良。这难道还不够让人骄傲的吗?”
我完全没想到这个陌生的而且我自认为对我充满敌意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这么多年,我习惯了每一天都在忙碌中度过。过日子是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必须付出全部精力,更何况还有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需要陪伴和照顾。先生不在身边,我必须雌雄同体坚持不懈时刻保持理智与情感的平衡才能把日子撑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我早已经忘记了被拥抱的滋味,忘记了亲吻是怎么回事,忘记了在妈妈和医生的身份之外,我还是个女人。林眠风的话不经意地唤醒了我。
他见我不说话,便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晚餐,估计你已经饿坏了。”说完,对我点点头,就迈着大步向外走去。不知道地上是否铺着地毯,他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
我独自一个人又躺了一会儿。躺得浑身好累。我想自己把针头拔下来,剩下的实在不想再点了。就在这时,一个护士模样的姑娘走进来,见我自己要起来,连忙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我请她把针头拔掉。她不肯,说必须全都点完。我坚持不再点了,可是这个小护士还真是固执,偏偏不肯,说是医生嘱咐过的。正说着,林眠风端着一个大大的木质托盘走进来,见状,就请那位护士先出去了。
他把托盘放在床旁边的柜子上,坐下来,说:“想要拔针?”
我点点头。
“好吧,但是不要告诉她,”他向外面指了指,我想他是指那位小护士,“别说是我给你拔掉的。”
“你怕她?”我奇怪地问。
“我是怕她老师,就是给你治疗的那位医生,”他一边熟练地拔针,一边说:“如果她老师知道了会没完没了地唠叨,直到我保证说再也不这样了才算完。很可怕的一个老头儿!”说着,他做了个鬼脸,“来,用手按一会儿就好了。”然后,他站起身,把输液管卷起来挂到木质的吊瓶架上,再把它挪到一旁。
此刻的他,变得似乎可以亲近了。那副自以为是的派头不见了,那种骨子里的霸道也被眼中温暖的笑意取代,让我觉得像是在和一个熟恁的朋友聊着闲话。真希望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是如果说世间万象皆为虚幻,那么这种感觉恐怕就是虚幻中的虚幻。
房间里飘着饭菜的香气,我突然发觉自己饿得就快奄奄一息了!接下来,我们两,一个斜靠在床头,一个把靠背椅挤在床边,几乎头碰头地吃将起来。莲藕排骨汤、西红柿炒鸡蛋、凉拌豆腐、酱小黄瓜,再加上白米饭,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把简简单单的家常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你这里的厨师手艺真好!”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按了按嘴角,又喝了菊花茶,由衷地说:“给五颗星。”
“谢谢!”他左手按在胸口上,向我微微倾身示意了一下,“本大厨做饭只有一个特点就是:好吃。”
“是你做的?”我完全无法相信。
“会做饭很奇怪吗?”他夸张地瞪起眼睛,说:“你应该也会做饭吧?”
“我是当妈妈的,怎么可能不会做饭呢!”我笑着说,“可你是......”
“那都不重要,”没等我说完,他摆了摆手,眼中带笑地看着我说,“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爱做饭的喜欢音乐的家伙,就可以了!”
我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就像一朵休眠已久的花儿再次盛开。如此的突如其来,连花儿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而这些人和事对自己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一切都无从预测,一切也都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真想出去走走,我觉得......”吃饱了饭,就觉得身上也有力气了。我挪到床边,把脚套进床边的软皮拖鞋里,边说边走到北窗前,一下子被眼前的一大片花海惊呆了!格桑花,我最爱的花。也是姥姥最爱的。记得她总说我就是她的格桑花。被格桑花海环绕着的是一个漂亮的湖,在暮色中幽幽的发着光。
“怎么啦?”林眠风见我话说了一半,跟过来问道。
“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我呆呆地看着外面那一大片清雅斑斓的格桑花。忽然我觉得有个东西搭在双肩上,原来是林眠风拿来一条细软的羊毛披肩。他从背后为我戴上披肩,稍稍整理了一下,说:“走吧,出去走走。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被人照顾的感觉真好!对我这个铁打的女汉子来说,更是久违了!
我点点头,拽了拽披肩,跟在他后面。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推开门,一股带着草木香气的凉风迎面吹来,“真好!”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对回过头来的林眠风说道。
“小心,你还不算好利索啦。”他走过来,帮我把披肩裹紧又把两头绕到后面打了个结。
“这是,要过端午节了吗?”我用玩笑话掩饰着自己心里的慌乱,借故低头看自己被裹得紧紧的样子逃避开他明亮的注视。
他站得离我如此之近,我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成年男子的气息。我的工作性质把我塑造成一个不那么容易动感情的人。这么多年的家庭生活和独自带娃的磨砺,更是让我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儿女心肠。可是这个意外出现的男人在我心中引起的滔天浪潮就这么出其不意的考验着我一直固守的观念和原则。我的理智告诉我快点结束这一切好回到原来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去,同时在我的内心深处又暗暗地奢望着当下的时光可以再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只一小会儿!这份奢望趁着此刻醉人的夜色急速膨胀着强盛着,就像一只贪婪的八爪鱼挥舞着可怕的触角,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
站在齐胸高的花海里,格桑花在星空下展露纯真稚朴的笑颜。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是在一处山谷里。除了绿树繁花,天空大地,我们是唯一的居民。我被披肩裹住,无法拥抱心爱的的格桑花,就把头低下,脸颊轻轻地贴着它们的脸颊,深深地吸着气。林眠风站在一旁,一直在看着我。我品味着自己慌乱却又暗藏雀跃的心。我对自己说,你已经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你是个成年人。与其逃避诱惑,回避自己的渴望,莫不如大大方方地表达出来。用一种美好的方式。因为无论在何种情境下,爱都不是罪过。
我拿定主意,侧过头对着林眠风微微笑了笑,说:“这里可真美!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地说:“这是格桑花,是我最爱的花,也是我的姥姥最爱的。”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的姥姥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当年我的姥爷遭人诬陷,被关进监狱,一关就是十年。那时候我最小的舅舅还在吃奶。在那样匮乏闭锁的年代,我姥姥,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女人,要拉扯五个孩子,那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开始姥姥以为很快就能查清楚,可是没想到一年年等下去,始终没有任何平反的迹象。有些男人动了歪心眼儿,名义上帮着姥姥做这做那,不过是想着趁机沾点便宜。对这样的人,我姥姥凶得很。后来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的,可是,她却拒绝了。姥姥对外人很亲切,对孩子们管教则很严厉。小的时候不明白,直到我自己做了妈妈,开始独自带着君君之后,才明白是为什么。”
我转过身,面对着林眠风。他始终在静静地听我说话。夜风徐徐,星光氤氲,小小的月牙儿像一道弯弯的唇,温柔的笑着。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星光掉落进我们的眼睛里,映照出彼此的容颜和渴望靠近的孤寂的灵魂。风儿吹过花丛发出“簌簌簌”的声音,既像是在轻声低询,又像是在按捺不住地表露心迹。
“林先生,我......”我刚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叫我小风,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我吸了口气,说:“林先生,谢谢你这些天为我做的一切。还有......还有那天夜里,你来诊所为我解了围。”我看着他,时间就此停住吧,或者干脆就在这里扑倒!“我觉得,很感谢你,我不会忘记的。”那一瞬间,我从他眼中看到了和我自己一样的渴望。
“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回去吧!”说完,我看了看粽子似的自己,笑着说,“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我都没有办法拥抱你啦!”
“但是,我可以拥抱你.....”林眠风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不容置疑地把我拉进他的怀抱,紧紧地抱着,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我放下矜持,敞开心怀,就这样坦然地把自己印刻在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上。我深深地甚至带着些贪婪地吸闻着他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倾听他身体里那个永动机发出的强健的鼓点,感受着他的手臂霸道的拥抱和压在头顶的他的下颌带来的暖。这一刻,我不再是某个人的太太,不再是某个孩子的妈妈,不再是理智冷静的心理医生。这一刻,我只是个女人,一个需要被疼爱、需要被拥抱的渴望爱情的女人。他就这样抱着我,在缀满星星的夜空下,在已经沉沉睡去的格桑花的簇拥下,轻轻地摇晃着,合着某个旋律。我的心如同收拢双翼的小鸟,安心地栖息在这个暂时属于自己的枝头上,做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美丽的梦。
此刻,我坐在家里,试图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感受尽量详实的记录下来。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却毫无困意。我忍不住想他睡了没有。不知道这些天对他来说是否有值得怀念的。一想到他,整个人都柔软起来。有人说,当灵魂相近的人相遇,会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现在我知道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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