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只要我自己看得懂就好了。就当是则广告。
1
2019年的第一秒,我是在拥挤的人群中独自迎来的。我抬头望了一眼舞台上欢呼“新年快乐”的主持人们,用红色的围巾将嘴巴遮挡住,从人流的缝隙中匆匆逃离。太多人的地方让我感到压抑。
新年,我没什么愿望。我找了一个实习编辑的工作,这就意味着我今后的生活也将会和码字死死地绑定在一起,打字声就是我同时敲击天堂和地狱两扇门的声音。我习惯这样的生活,从数年前我就开始这么做了,对我来说,我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生活节奏。
所以,很荣幸地通知我自己:你的2019年将会无比的空虚、寂寞和孤独,而且一切都是未知,因为——你的长篇小说已经在2018年顺利完结了。
即使是午夜零点,整个城市都没有半分入睡的意思,街上人来人往,不少店家还在正常营业。原本我和一个朋友约好在一家KTV通宵的,结果他爽了我的约,我拉不下脸来自己一个人去唱歌,随便想想都知道现在这个点KTV里都是些什么人。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零点零五分,我要么直接回家,要么去一个人唱歌;往前还是往后突然变成了今年遇到的第一个大难题。突然我看到一个小女孩正独自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服装店里的一件大衣。
我在人群之中一下就看到了她,除了那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年龄之外,还有一头长长的金发——犹如刚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羊角面包,无论是色泽还是卷曲程度都异常饱满。
我觉得新奇,能看到这么漂亮的金发还是第一次,我悄悄地靠近她,希望不会被她看见,结果她依靠落地窗的反光轻易地发现了我,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我。
我觉得失败,原来当一名尾行者也是一件非常有技术含量的事。我索性鼓起勇气,伸出一只手想要和她打招呼。
小女孩儿忽地转身,让那一身黑色羽绒服的正面对向我,领口处围着一条褐色的围巾。她的深色羊毛帽只到我脖子下面,这还是蹬着一双高跟靴才有的高度。
“你好?”她说了一口流利的中文,还眨了眨灰色的眸子——
等等,灰色?
我以为是因为她背对灯光我才会看错的,但为了保险期间,我仍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看看她是不是真是个瞎子。
她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大大的鼠色眸子跟着我挥动的手来回地转。“我知道我的眼睛很特别,希望你能喜欢。”
“我、我很喜欢。”我像是对着心仪的女生表白了一样脸颊发烫,赶紧把失礼的手放下来。“我认识一个和你一样拥有灰色眼睛的女孩儿。”
准确地说,是我创造过一个。
“嗯。”女孩挑了挑细长的眉毛,它们和她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我猜她也应该有二十二岁了。”
“啊。”我这才意识到我面前的“女孩”已经成年了。
她似乎看上了服装店里的这件大衣,显然并没有她这般的尺寸,隔壁那家已经关门的童装店应该比较合适她。
想到这里,我不禁背过身去憋笑。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你在想失礼的事情,转回来。”
这个娇小的身体中发出的声音竟然拥有无可抗拒的魔力,我像犯了错一样重新面向她,她正在用她的灰色眼眸看着我。
“我叫葛兰雪,在这里等我的丈夫。”她向我介绍自己,“不过这里的商铺真是奇特,我想他应该是被迷住了。”
她说什么?说了什么?
我激动得含住一大口寒风,差点把自己噎死。“你说你叫什么?”
“葛兰雪。”她又重复了两遍,第一遍还是带有苏格兰口音的英语。“平民听不懂皇室发音也属正常。”
葛兰雪!这个长着金发灰眸的女孩——女人就是葛兰雪!
我恨不得扑上去捏捏她的脸蛋,抓抓她的长发!我的天哪!你能想象吗!她说她的名字叫葛兰雪!
我咽了口口水:“那、那你的丈夫,是不是叫齐亚特?”
葛兰雪向前逼近我一步:“你认得齐亚特?他在哪里?他不久前擅自离开我们的新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一边逛一边找,希望可以在这里看到他……”
等兴奋的劲头过去,我终于不再为此而高兴。能亲眼见到葛兰雪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我很清楚她的丈夫为什么离家出走,还有这件事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让她稍等片刻,走到一边去查看我的手机。2018年1月1日,我正在写小说的番外。等番外结束、回到正片时是1月5日,很快,葛兰雪就会染上瘟疫,再也见不到她的丈夫了。
2
我觉得愧疚,半假半真地告诉她,齐亚特正在他的故乡狮卫城办事。葛兰雪信了大半,盯着地面没有回应。“那件衣服漂亮,”她指着橱窗里的模特轻轻道,“我想等他回来,可以看到我穿着它。”
若是其他人听闻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女孩儿怯怯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恐怕早就把钱包交代了,可我还不知道葛兰雪是谁么,她可是盗贼大师!她一定是等着我自掏腰包,把那大衣买下来送她。我想敲敲她的脑袋,最后还是不舍,只瞥了一眼橱窗。
“我才不上当呢。跟我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葛兰雪颇有些惊讶,看我一个人先向前走了,竟然自己跟了上来,长发在她的快步中随风飘起,变成一道金色的海浪。
我把女孩儿拐带到KTV,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满头冷汗地告诉营业员原先预订好的包间,成双的队伍前端只有我是孤单的一个人——葛兰雪的各自不足以够到前台,而且这个时间男人带着小女孩实在是太可疑了。
营业员愣了一下,赶紧带我前往包间。我不敢看任何人的脸色,用围巾把嘴巴挡住,牵着葛兰雪的手紧跟前面的营业员。葛兰雪拖长了音调:“嗯……那些人都在看你。”
“是我们。别再说了!”
营业员走得快,可能也是在可怜我的处境。他拐过一个转角后就消失了,我赶紧跟上,结果和一对男女撞在了一起。
“抱歉。”
面前的男人穿着奇特的皮衣,戴一定插着羽毛的宽檐帽。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怪人是谁,刚想叫他的名字,身侧一对紫色的目光立刻就像毒舌。那是个只比葛兰雪高一线的女人,她把栗色的头发盘在一起,这反而是葛兰雪常梳的发型。她显然已经发现了我身后的金发女孩,紫色眼眸一直不停地闪烁。
“格——”
我还没有叫出女人的真名,葛兰雪一把将我拽进了包间里。
包间外的男人伸头张望了一下:“刚才那是谁?我总觉得哪里见过他。”
“没有。”女人的声音分外轻浮,和她的形象完全不符。“这座城市不错吧,以后我们的城市就造成这样。”
“当然不错,”男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不过你是怎么得到这里的货币的?”
“秘密,嘿嘿……”
她当然什么都拿得到!那可是个黑魔法师!我转身抓住葛兰雪的肩膀:“为什么薇尔琴和巴斯克也在这?”
葛兰雪无辜地睁大双眼:“我不知道,或许也是来找齐亚特的。”
营业员惊恐地瞪着我,小心翼翼地把话筒放在桌子上。
3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我决定先拿唱歌来改变一下心情。葛兰雪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机器,用小手在发光的屏幕上点来点去,屏幕受到感应变换着颜色。我觉得好笑,一生都胸有成竹的葛兰雪竟然也会露出疑惑的神情,这让我无比畅快,便大发慈悲地告诉她机器的用法。“这是用来唱歌的机器,只要写下歌名,它就可以播放出来。”
“是吗,真是神奇。”葛兰雪点着下巴想了一会,“我想听小夜曲。”
只有我知道她说的小夜曲是什么。
我遗憾地摇头:“这里没有小夜曲。”不过我很快又说道:“我会唱,我可以唱给你听。”
“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葛兰雪坐到我的面前,双手撑着脸蛋,“唱吧。”
我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Little sheep,
back to sleep.
Can thou hear the whisper of night wind……
葛兰雪皱起了眉头,赶紧让我放下话筒:“恕我无法欣赏您的才华,停下吧。”
我觉得这之中定有偏见,不满地抬起头:“齐亚特是在你枕边为你唱的,我当然比不上。”
葛兰雪脸一下就红了:“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我哈哈笑着,拿起一瓶本来为我朋友准备的酒。这话可是实话。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没有继续唱歌,让整个包间放送着原唱,只坐在葛兰雪的后面一直望着她。2018年的年初,我正坐在我自己的电脑桌前,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键盘。时间像一个将死之人一样慢慢爬向那个日子,最终用我的手带走葛兰雪的生命。
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足以压垮齐亚特的人。她应是齐亚特的挚爱,应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对我来说,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推动主角走向最后一个境界,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无法完成自己应有的使命。
这个人选叫葛兰雪,鹃巢的小鼠公主,圣主城的光芒,盗贼大师齐亚特的妻子。
在我输入这个结局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是个杀人凶手。直到我上传完章节、回头看去,便又和几年前一样心痛得流下了眼泪。
她只是想好好地爱一个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这有什么难吗?
“对了,你知道吗?雷斯垂德和万蓓拉·斯托卡结婚了。”
“什么?”葛兰雪回过头来,“那个伯爵的女儿?这可是好事。”
“还有,薇尔琴被附身了,现在她的身体里有格雷格的亡魂。”
葛兰雪瞪大了眼睛:“这、巴斯克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了。还有……还有……”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要病死在齐亚特的面前了。
葛兰雪笑看着我:“别瞎说了,你不能这么骗我。”
“我不骗你,不骗你。”我拿起酒瓶堵住自己的嘴,我应该和她多说一些,让她多知道一些。
葛兰雪只当我在开玩笑,笑着用手背挡住嘴巴。我告诉她无数个真相,甚至是只会出现在将来续作中的真相,我也一并告诉她了。
这个“将来”,就像是我眼前的女孩儿一样,远得无法触及。
“葛兰雪!”
我已经喝醉了,但我清晰地听到一声急促的呼喊,那是齐亚特特有的斯文嗓音,葛兰雪也辨认出来了,立刻站起来回头看门外。她很想现在就出去和齐亚特见面,但她意识到我已经没办法一个人站起来,又回过来扶住我:“我听到齐亚特的声音了,你一定是他的朋友,我们一起出去见他。”
“不。”我推了她一把,“你自己出去见他。”
我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我见不了他。
葛兰雪迟疑了片刻,齐亚特向来跑得很快,第二声呼唤已经是在很远的地方了。
“快去见他!”我扶着沙发的边缘,眼皮重得分不开,“我马上就来,他要走了。”
一片黑暗之中,我听到了葛兰雪轻盈的脚步声渐渐离我远去。她呼唤着爱人的名字,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我才从那黑暗之中窥见了一丝光亮。
4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家床上,脑袋像进了水的海绵一样摇摇晃晃。我打开手机看时间,已经是2019年1月1日的下午两点。
老妈告诉我,我是被人抬回家的。我眼睛一亮,问她那人是不是一个金发的漂亮女孩。
“想姑娘想疯了?”老妈赏了我一巴掌,“是人家KTV的店员。你说你,被人放鸽子了还玩那么起劲,真行。”
我懊恼地打开电脑,权当跨年时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幻梦。电脑里还存着续作的开头,我已经为了各种各样的琐事将它搁置许久,直到一年结束,我都没有重新开始的打算和勇气。
我已身处天堂和地狱之间,只缺一个世界。
整个2018年,我都在这样的悔恨中度过。我一度害怕建造世界,让琐碎的诗与短篇忘却我的记忆。总有一天,我会像今天这样永远记不起来我所有的角色,他们的生日,他们的死期,他们的死状。
然而很抱歉,我甚至清楚的记得,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角们到底是怎么离开他们的世界的。
新的一年,我的双手干净很多,但我不确保我能像现在这样,不去创造我的孩子,不去杀害我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孩子。
葛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再为你唱一遍我为你写的小夜曲呢;我还能像在一切的开始时一样,为你们所有人,唱一曲王国悲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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