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大多数人是相信有鬼魂存在的,欧维这个八十岁的老太婆是无比的坚信着。
“维妳,维妳,你去哪了?等会的生日宴会,我穿这条天空色裙子还是墨绿色的裙子?”欧维面对着一床的衣服向空气大喊着。
“哇哦。老姑娘,你就没有其它颜色的吗?这个年纪,真的是找不到适合的颜色啊。”说这话的,正是欧维的鬼魂朋友。
“是的呢,穿天空色吧,感觉自己随时都要升入天堂,穿墨绿色吧,像一团臭气熏天的青苔,穿白色吧,似乎我已经死了。噢,这个年纪,真不知道该穿什么。”
“你如果有孩子,就不愁穿什么颜色了,他们扔给你什么旧衣服,你就穿着,多省事啊,可惜你孤苦了一辈子。”
“你说什么风凉话呢?当初我准备跟一个爱我的男人结婚时,你告诉我,他不爱我,不应该跟他结婚。这事,你忘了吗?”欧维拿着墨绿色的裙子在镜子前,比划着。
“记得,记得。我都记得。我一点都不后悔告诉了你,从那之后,你再也没有想过结婚,我觉得十分明确,你看你。这一生过得多自由。”
欧维换上一件奶黄色的裙子,嘴里细碎着:“今年尤其喜爱黄色,是不是代表我要入土为安了?管它呢,能活一小时就赚了一小时。”
欧维坐在餐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半磅的生日蛋糕,还有一盒刚点的披萨。她正准备打开披萨盒,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一个彩虹色的盘子从空中飘过来。
没错,这就是维妳,一个看不见影,只能听到声音的鬼魂。说她是鬼魂,可能并不明确,她并没有像鬼一样怕这怕那的,反而像人一样,还怕黑。
“这是为你煎的鸡蛋,你要的九分熟。”
“谢谢。”
“你还知道说谢谢啊,这么多年,没听过你说这句话。”
“我用了七十七年适应你的存在,没被你吓死,就是幸运了。”
“不对,准确来说是八十年,我从你一出生就陪在你身边了。”
“噢,那看来我记事比较早。”欧维把一块墨西哥披萨放进嘴里,使劲的咀嚼着。没人明白一把空牙的她,为何还要吃这种韧性大的食物,除了维妳。
喜欢吃,不论到了何种年纪,何种状况都是要吃喜爱的食物的,不然对于他们来说意义何在呢?欧维听说有一个中年人,得了癌症,医生让这人不要喝酒,而喝酒,是这人最大的乐趣与喜好,于是这人不顾家人反对,饮酒过量而死,丢下了妻儿。
对于某些人来说,吃自己喜爱的食物,喝自己爱喝的,就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其他人又怎能懂得这种追求?道不同,不相为谋。
“维妳,我要吃生日蛋糕了噢。”欧维拿着餐刀准备切一块蛋糕。
“等等,你不打算许个生日愿望,再吹灭蜡烛吗?”维妳的语气有点着急。
“不许了,年年许愿,年年都未曾实现。”
“你许的什么愿望?”
“想要十八岁的模样。”
“女人啊,女人,真是纯粹啊!”维妳哈哈哈大笑着。
维妳的声音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从未有过任何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从欧维的母亲角色、到姐姐、朋友、妹妹、女儿、再到孙女的角色。
欧维不知维妳真实是什么模样,只记得维妳给她看过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维妳,三十岁左右的模样。胖嘟嘟的,一条直线,犹如一个圆柱形。长发及腰,脸型圆圆的,眼睛却是细长的双眼皮,鼻梁塌塌的,反而显得可爱,嘴唇小小的,上下唇一般厚。欧维不知这样的小嘴唇是怎样塞的下那么多食物的。
“欧维,你还记得每年生日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记得了,我大概只记得每十年发生的事。”
是的,记住太多的事,很痛苦,选择忘记是好事,像欧维一样,每十年记住一两件印象深刻的事就行了。
欧维学会了把某些事藏在心底,不与对自己了如指掌的维妳诉说,她昨夜梦见那些早已逝去的人,他们再一次活过来。在这个世界,人人都知道,死去后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依旧保持着你对他记忆最深刻的模样,因此他在不同的人世界里,以不同的年龄段存在着。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对死亡都不感到恐惧,唯一感到恐惧的就是梦见他们的人了。就好比如八十岁的欧维。
当她在睡梦中见到这些人时, 她是恐惧的,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已不像在世时那般温柔。她担心自己到这个世界时,适应不了新的自己,新的想法。保守、稳定的生活多么令人踏实。难道活了八十年后,可以摆脱跟随自己一生的稳定,真的可以去追随内心里的自我吗?
这个夜晚对于欧维来说是漫长的,奇怪的就是,一夜因梦惊醒三四次,却次次入睡时,都能把梦连接起来。是的,这一夜,她只专注于一个梦境。这是多难得的情况,只是这个梦她不爱。
梦里的人,现实中的人,区别在哪呢?
“维妳,帮我把花生酱递过来,我想与蛋糕一起搭配着吃。”
这时,敲门声响起。会是谁呢?欧维想不起谁会来,不记得自己有邀约谁前来。她双手撑在餐桌上,慢慢的从椅子上下来,不紧不慢的走向门口。门开了一条只看得到半张脸的缝隙。
“您好,请问需要买烤箱吗?”眼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噢,不需要。”
“这大冬天的,好冷啊。您可以请我进去吗?我在外面冻了一天了,想暖暖身子。”
欧维回头看向维妳,不知维妳站在哪里,只看见花生酱漂浮在半空中。维妳对欧维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是个坏人,让他进来吧。”
欧维看着年轻人手里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把门开大了些,让年轻人进来。
年轻人也是很随意,没有询问欧维的意愿,就扑通一下像一块布般,黏在沙发上。
“您一个人住吗?刚看您回头,以为您家里还有其它家人。”
“我一个人住。”当然,是不能告诉他,维妳的存在。
“您喜欢吃烤番薯吗?”
“喜欢吃,一直都喜欢吃。”
”在寒冷刺骨的冬天,吃一个暖暖的烤番薯,真的很幸福。”年轻人低头打开沉重的包。
“食物能有什么幸福感,幸福感来源于自己对事物作出的积极反应。”
“那可不一定,吃到好吃的食物,心里就满足了,什么烦恼都可以忽略。”
欧维听到这句话,不打算再与这个年轻人交谈。因此,也没为他倒一杯茶。
维妳坐在欧维的右手边,观察着年轻人。谁也看不见她,欧维也只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
“这年轻人真帅气啊,是我喜欢的类型。”维妳在欧维耳边轻轻地说,似乎担心年轻人听到一般,想必她一定忘记了自己是鬼魂这一点。
欧维看见茶几上的蕃茄味饼干腾起,立刻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轻轻咳嗽,视线停在饼干上。她在提醒着维妳。随后饼干重重的摔在碟子里。
“哼。”维妳发出一声骄慢的声音,逗笑了欧维。欧维知道维妳此时肯定像个小朋友般委屈。
年轻人对此有点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哪里没做好,让欧维发笑。因此,年轻人尴尬的揉着自己的头发,也笑了。他四处去观看,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慌乱。看到餐桌上有生日蛋糕,还未吃。
“今天有人生日吗?”
“是,我的八十岁生日。”
“没人陪你吗?”
“嗯,理论上应该是没有人。”
哈哈哈,年轻人的笑声不大不小的响起,飘散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
“难不成还有鬼魂陪着你吗?”
欧维拿起一块饼干,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人老了,牙口也脆弱许多。
”嗯,说不定呢!活到这把岁数,还有什么不信呢?”
年轻人也顺势拿起饼干,放进嘴里,大口且快速的咀嚼。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饿了。饼干真好吃,我喜欢蕃茄味的零食。”
“喜欢就多吃一些吧。”欧维为年轻人倒了一杯已温掉的菊花茶。
年轻人拿起就一饮为尽。喝完,把茶杯小心翼翼的放在茶几上,没发出任何碰撞的声音。
“谢谢。噢,对了。”年轻人在包里翻找着什么。也许包里太乱,东西太多,找一样物品太困难,年轻人变的焦急起来。眉头也皱在一起。没过一分钟,年轻人的眉头舒展开,嘴角上扬。拿起一块用浅绿色丝巾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欧维面前。
“这是我准备送给女友的手链,还为送出去,她就提出了分手。若是您不嫌弃,就收下作为生日礼物吧。”
欧维开心的接过丝巾,轻轻的打开它。一个银色的手链,一根纤细的环,中间部位镶嵌着两个连在一起的星星与月亮。星星上镶嵌着一颗小小的仿钻。
“真好看。真是可惜了,它应该属于年轻女孩子的。”
“不,它更适合你。它选择了你。我帮你戴上吧。”
欧维盯着左手上的手链,看着星星与月亮的小饰品, 瞬间感知到维妳在向自己靠近,手上的手链变得有一丝沉重,欧维知道此时维妳应该在触摸手链,她听到维妳发出一声感叹,“真好看啊!”。
欧维发起了呆,过往的回忆浮现起来。 她不愿想起过去,过去不能想,不能存放,不论是好的、坏的,欧维都习惯把它封存。可,记忆这种东西,是容不得自我来控制的,大脑时常有它自己的想法,这真是让人 所苦恼。
欧维摇摇头,让这些记忆不要想起,至少不要在这个时间浮现。
“如果你不介意,就陪我这个老人,一起吃生日蛋糕吧?可以吗?”欧维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那当然好啦,我的荣幸。我特别喜欢吃生日蛋糕。”两人的笑声回荡在空气里,不,是三个人的笑声。第三个来自维妳,一个存在却不被看见,被忽视、被认为不存在的形态。
欧维与年轻人在彼此对面坐着。欧维拿起一把塑料刀准备切眼前摆放了一圈的蓝莓蛋糕。
“不点蜡烛,不许愿吗?”年轻人双手握拳靠在餐桌上,一脸认真的表情盯着欧维。
“你看,他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多么干净的一双浅棕色眼眸,还在发光,多么纯粹。”维妳一脸迷恋的盯着年轻人,语言飘忽的散进欧维的听觉里。
“不用了,也没什么可期盼的了。许愿这种事情,没什么可靠性。骗骗单纯的、对生活充满向往的人。像我这种,快要入土的人,还能有什么期待呢?”欧维,低下头,看着蛋糕上用精致奶油做成的花。
“那不行哦,不管到什么年纪,什么心态,对生活的向往还是要有的。愿望这种形式,不管是否实现,只要抱着会实现的心态,去过好每一分钟就好了。你有蜡烛吗?一根也够了。”
“有的,我记得是有的。白色的可以吗?普通的蜡烛。”欧维站在厨边,手里拿着手指粗的白色蜡烛问道。
“可以的,你买的蛋糕,没有送吗?”
“啊,这个啊,蛋糕是我自己做的,在家没什么事做,各种吃的都试着去做,超市里卖的没有喜欢的口味,大都吃腻了,自己做还能添加各种自己所爱的,变得别有一番滋味。”欧维走到餐桌前,把蜡烛放下。
“那刚刚的蕃茄味饼干,也是你做的吗?”
“是的,因为喜欢肉松口味,还加了少许的肉松。”
“哈哈,是的呢!我是说以前怎么没有吃过这种口味,还打算去买一些回家,偶尔饿了吃。肉松味,淡淡的,与蕃茄味很好的融合了呢!水果与肉类的完美融合。你不去开个甜食店,真是可惜了。”
年轻人,从左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浅绿色的打火机,按第一次的时候,火机里的火并没有出现,连续打了三次,火才出来,继而小心翼翼的把放在餐桌上而不是蛋糕上的蜡烛点燃。看到蜡烛点燃了,年轻人轻叹了一口气。顺势做了一个甩手的动作。似乎自己用的不是打火机,而是火柴,还是快烫到手,燃尽的火柴。
“这个年轻人不错哦,小小年纪,就懂的为他人着想,若我还活着,我肯定会喜欢他的。”维妳靠近年轻人,半蹲下身子转头盯着他。
欧维嘴角半扬,一脸无奈又蔑视的表情。她想开口跟维妳说话,可是又不能。只好,耸肩作罢。
“可以许愿了哦。”年轻人双手拍掌,唱起了熟悉的生日歌。
欧维闭上眼,认真地想着,一时不知道自己要许什么愿望好。多少年没在生日时许愿呢?五十年吗?她记不起了。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早已学会不再依赖这种虚无的请求了。若真是能实现的愿望,那很多事就容易的多了,人生也不必如此的累了。
欧维决定不许愿了!她在心里默默的说:生日快乐,欧维八十岁了。欧维睁开眼,弯下腰吹灭了蜡烛。
切好蛋糕后,两人开始坐在自己的位置细细的品味着蛋糕。
维妳看着两人满足的吃着蛋糕,馋的她真的恨不得年轻人立刻就离开这里。
“你给我留一份哦。”维妳双手撑着下巴,坐在年轻人的左手边看着对面的欧维。 欧维看不见她此时急迫又可爱的模样,只能听到声音。有时看不清一个人的模样不知是喜还是悲呢?那得去问盲人了。不过大多数的盲人会想看见这个世界吧。
“对了,要来一杯青梅酒吗?”欧维看向专心在吃蛋糕的年轻人。
“好啊。这个酒似乎很吸引人。”年轻人放下刀叉,望着欧维柔和的眼眸。在心里这般想着:到了这般年纪,想必眼神都会显得平和吧。
“您知道,您的眼神特别温柔,双目看向对方时,眼珠会有光芒,让人感到踏实吗?”
欧维把酒倒向酒杯,浅浅一笑说:“年轻的时候,人们总是这样说。老了之后,倒是没有人说过了。也不会用镜子来观察自己,久而久之,只知道自己身体倒是缓慢许多,外在变化倒是不敢去面对。”
“是啊,人总是习惯从他人口中来获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自己的看法反而变得次要。”年轻人轻轻的抿一口酒,再缓缓的放下酒杯。
“对、对、对。我以前胖的时候,身边的人总是要求我少吃,胖了没人喜欢。然后我开始去减肥,那段时间真的是太痛苦了,最后我放弃了。不在乎了。如果不是我因为太在意他人的评价,我最后也不会因抑郁症而自杀了。”维妳的声音不知从何方飘过来,听起来急促且忧伤。
欧维跟维妳生活了五十年,还从未知晓她是如何死去的,她也从不回答这个问题,问的多了,拒绝回答的多了,欧维也就不再问了。
今天维妳突然讲出这个秘密,是为何呢?欧维心里有点慌乱,一种不安的思绪让欧维一口气喝完一杯青梅酒。
欧维与年轻人各自聊着自己的过往,吃完了一整个披萨,只不过是凉透了,干干的披萨。
酒喝完了一瓶,各自都有些微醉,话也多了,笑声也多了,欧维忘记了维妳的存在,维妳也没再讲话,欧维没顾得上维妳,也不可能当着他人面去呼唤维妳。有些人,有些事,是得藏在心里的,不容得向外界展示的。只得埋于心底的最深处,由自己翻看的。
“维妳,维妳,维妳,你在吗?”欧维从床上醒来,屋外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洒在房间里,令房间有了些许光亮。看看床头的闹钟,八点整。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而已,仅此而已。看来老年人的醉酒之夜,也不会有过多的睡眠。
欧维记不清年轻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自己又是如何穿着睡衣睡到床上的。
简单的披上一件浅绿色的外套,高声唤了几次维妳,却没有任何回应。欧维坐在沙发上发呆,脑里却思考不了任何事情,胃里一阵灼热,不知是昨夜的酒未醒还是在提醒自己该吃食物,她起身去洗漱,然后为自己做早餐。
两碗简单的番茄肉丝刀削面,上面撒上葱花,各配一个九成熟与全熟的煎蛋。维妳喜欢全熟,自己喜爱九成熟略带流心的煎蛋。欧维一口一口的吃着,虽说并没有胃口,但习惯令她依旧吃完了眼前的早餐。按理说,当自己吃完时,对面维妳的那一份也吃完了才对 ,可今天,维妳的那一份,一点也没有减少。
“维妳,妳怎么不吃呢?”
“维妳,维妳,你在吗?”
依旧没有回答。维妳去哪了呢?五十年来,维妳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随时呼喊,回答也是立刻应予。
欧维全身无力的坐在餐桌上,她不知维妳去哪了,更不知去哪里寻找她。
离开就离开了吧,无所谓了。人总是要学会独处的,哪怕是八十岁的年纪,也不必去依靠谁呢。
欧维起身收拾残局,收拾昨夜吃剩的食物与凌乱的餐具。她把维妳的那份早餐倒进垃圾桶,再随意的 把餐具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未戴手套就开始去洗。她这次不想戴手套,想感受寒冬的水温,冰凉刺骨的温度足以令人清醒。
在她双手碰到冰冷不知几度的水时,脑海里响起维妳说过的话。原来维妳昨夜已经给自己道别了,她说了再见,说了她要离去了。却没说自己为何要离去,相伴了五十年,离开时却只是简单的一句:我走了。
没有理由,欧维也早就做好了她会离开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何时会离开。当她离开时,自己会怎样。
原来,也没怎样。离开就离开吧,还能怎样去挽留呢?离开时,不就该平平淡淡吗?不能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活到这个年纪,见过太多无声无息的离别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日子,会在这般的时间。
也罢,她也该离去了,任她去吧。欧维这样想着。
想着事做事情,时间过的超级快,没一会,屋子就变得干净整洁,犹如一开始般,甚至看起来更加整洁些。
欧维想起是时候该养一只猫,一条狗,一只公鸡了。公鸡用来打鸣,狗用来看家,猫用来陪伴着入睡。
欧维从饼干盒里,倒出几块番茄肉松饼干,再倒一杯白水,看着屋外明媚的阳光,咬一口饼干。
“嗯,天气不错,等会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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