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面有一个小山坡。
小山坡周围居住着郭氏和焦氏两个姓氏,然而这个小山坡及山脚下的地盘却叫洪家山。洪家山的故事是我妈妈在我小时候讲给我听的,因为我妈是洪氏,山里埋了她的祖辈……
元末明初,江西填湖广。一只由十三个姓氏组成的队伍拖家带口从江西启程北上,翻过幕阜山脉来到湖北境内,在当时的兴国州衙下游的雉河两岸定居下来。最先来到大桥铺居住的是焦氏,他们选择在小山坡周围定居了下来,然后在小山坡上种了茶叶树,此山坡因茶树得名,叫茶叶山。焦氏族人在茶叶山的右边山坳和高地上拓荒出居所用地,把山坳命名为“割茅窝”,可能当时这个山坳里有很多茅草,因此得名,高地因地形走势像螃蟹,被称为“螃蟹墩”。这两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元末明初,因朝代更迭,导致社会动荡不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等都陆续从江西迁到雉河两岸。此地因幕阜山支脉四面环绕,形成一个繁衍生息的世外桃源。
经过三百多年的发展,雉河两岸成为了一个鱼米之乡,河流、湖泊、田畈、山脉都被各大姓氏命名,成为各大家族的共有财产。清朝年间,焦氏在此地成为了名门大户。
有一年,焦氏族长请一位风水师给他年迈的母亲寻一风水墓穴,请来的风水师是当地最负盛名的地理仙。俗话说:一等风水师观星斗,二等风水师观水口,三等风水师背着罗盘满山走。焦氏族长请的风水师是属于观星斗一类的。
族长带着风水师在焦氏的地盘上走了一遍,后来风水师在茶叶山停了下来,对族长说:“此山有一个风水宝穴,茶叶山、割茅窝、螃蟹墩此三地形成一个天书开卷之势,左有青龙,右有白虎,中有名堂,后有靠山,前有案山,水流曲折。左前方望夫山北山山势如雄鹰展翅,名曰‘老鹰扑仙塘’,对应‘天书开卷’,可让人平步青云、纳财纳福,富贵无比;外洋宽阔能容万马,可令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族长听完大喜,风水师为了进一步确认风水宝穴,砍了一根竹子,倒插在地里,对族长说:“我们下午再来看,如果竹叶还是青的,可确保此地是风水宝地了。”族长和风水师布置完一切回家吃午饭去了,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的谈话被正在采茶的族长女儿全听去了。
族长的女儿当时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还没寻着合适的婆家。她听完父亲和风水师的谈话为自己留了个心眼,心想:我终究是要离开娘家的,如果把这茶叶山带走庇佑自己的后世岂不美哉?
中午她没回家吃午饭,而是呆在茶叶地里守着那颗倒插的竹子。炎热的中午过后,竹子的倒影缓缓地倾斜,像过了几百年时光一样。倒插的竹子竟奇迹般地活过来,叶子翠绿翠绿的,好像地底下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供应上来。族长的女儿看到这一切目瞪口呆,于是连忙把竹子拔起,放在地上,不到一刻钟竹叶就蔫了。族长女儿藏在茶叶山望着自家门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等着父亲和风水师出门。
下午太阳西斜,热浪退却,族长和风水师出门了,族长女儿赶紧把蔫了的竹子倒插在原来的位置上,族长和风水师很快爬上茶叶山来到竹子跟前,看到竹叶蔫了。一向自信的风水师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专业能力,他自言自语道:“凭自己几十年积累的经验,此处应该是个风水宝地啊,怎么会看走眼呢?竹叶怎么会蔫了呢?”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族长的女儿在暗地里做了手脚。从此这位地理仙终生不再为别人寻龙定穴,在冥想之中度过余生。
转眼到了族长女儿出嫁的那天,夫君是雉河对岸的洪氏青年,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是书香门第之后。族长家大业大,嫁女儿排场很大,道喜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喝完喜酒,七大姑八大姨在闺房里哭嫁。不多时吉时已到,新人要出闺阁上花轿了,好多人都围在门口等着这最热闹的一刻。突然,新娘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族长问道:“闺女为何这般大哭?”
新娘哭道:“爹,孩儿在娘家喝茶喝惯了,到了洪家没有茶叶喝,不嫁也罢。”
新娘母亲在一旁安慰道:“以后要喝茶过来采摘便是了,女儿不必哭泣。”
新娘仍是哭着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等爹娘百年之后,这门亲也就断了,我总不能来摘一辈子茶叶呀!”
“那该如何是好?”母亲有些犯难。
新娘见时机已到,便说:“爹,娘,要不你们把茶叶山作为嫁妆赠予我吧。”
族长听了女儿的要求笑呵呵地答应了:“一座小小的茶叶山而已,送了便是。”
新娘又说:“爹,口头答应可不行,希望您在白纸黑字写明作为嫁妆。”族长只好差人拿来纸墨笔砚,白纸黑字写明茶叶山赠予女儿作为嫁妆,写完按上指模。一切办妥,新娘拿到父亲递过来的字据上了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时光荏苒,不多久,族长女儿便在洪家开枝散叶。有过几年,族长亲家母过世,女儿回娘家报丧。老太太已是古稀之人,膝下子孙成群,寿终正寝,算是白喜事。族长女儿问候过父母,突然眼睛一红,鼻子一酸,几行热泪夺眶而出,对父母说明来意:“爹,娘,孩儿在夫家清贫度日,现如今婆婆撒手人寰,连葬身之处都没有,可否抬婆婆尸身葬于茶叶山?”说完大哭起来。族长心想:茶叶山既已作为嫁妆赠予洪氏,多年前请风水师看过,只是一块普通的地,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对女儿说:“此山早已赠予贤婿,一切可由贤婿自行安排。”女儿听完心中窃喜。
族长女儿回到夫家,向丈夫说出茶叶山多年的秘密,当年风水师选定的墓穴她还记忆犹新,把婆婆葬于此地一定会庇佑后世。夫妻二人选定了良辰吉日,请了宗亲帮忙,热热闹闹地办了丧事,把家母抬到雉河对岸的茶叶山埋葬了,墓穴正是当年风水师倒插竹子的地方。
当时正值康乾盛世,天下商业发达,农业兴旺。洪氏家母葬于茶叶山十余年后,洪氏家族冒出了很多读书人,还有进京为官的。商贾方面,洪氏垄断了当时鄂东南长江流域的运输业、米业、布行等。一直到民国年间,洪氏族人还垄断着这些行业,这在些行业里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我妈妈的祖父当年就是其中之一的商贾,在长江上跑航运,在县城办了蜡烛厂。
洪氏家母葬于茶叶山后,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已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在商道和官道上都如鱼得水,茶叶山是风水宝地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十里八乡。焦氏族长听到这个传言时虽已是古稀之年,仍难平心中愤慨。一方面,无法忍受亲生女儿用此种卑劣的手段骗取自己的风水山;另一方面,作为一族之长,面对族人声势日益浩大的口诛笔伐,也是苦不堪言。于是一纸诉状把女儿和女婿告到公堂之上。洪氏族人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商贾文人早就有了对策。
开庭审案前几天,州衙知州微服私访,来到茶叶山周边的村落,向过路的孩童打听此山山名,小孩说叫洪家山。知州觉得奇怪,这山周围住的都是焦氏和郭氏,为什么却叫洪家山呢?于是一连问了几个小孩,每个小孩的回答都如出一辙。原来,这几天有洪氏族人过来不断地分糖果给周围的小孩吃,并告诉小孩,如果有人问这里地名,只说名叫洪家山便是。
开庭那日,焦氏族人在山脚下早早地布置好了桌椅板凳,知州在路上碰到好多小孩往茶叶山方向跑,边跑边说:“洪家山打官司啦,快去看热闹啰。”
知州来到山脚下,宣布审案,传主告焦氏、被告洪氏。焦氏族人说:“我等祖上三百多年前在此定居,此山很早以前便为焦氏所有,如今洪氏葬坟于此,霸占我家族祖业。”洪氏拿出当年族长所写的字据,白纸黑字写明此山作为嫁妆已陪嫁给洪氏,在此埋葬家母自然是合情合理。
一番争执之后,族长杵着拐杖来到女儿跟前,说道:“你娘十月怀胎吃尽苦头把你生下来,我粗茶淡饭养育你长大,养育之恩不可忘,你倒好,如今不仅将养育之恩抛诸脑后,更是要霸占我祖业,你说你是和我亲一些还是和夫家亲一些?”
族长女儿正步上前,说:“娘家、婆家我都亲,我穿着衣服见父亲,退去衣服见夫君。爹,您说我和谁更亲?”族长听完瞋目结舌,咳嗽不止,被气出内伤。知州听完双方的陈词后当即做出宣判,判定此山为洪氏所有。
洪氏赢了官司,便将此山更名为洪家山。洪家山一名也沿用至今。
焦氏族长输了官司后一病不起,对外宣布和女儿断绝父女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从此以后焦氏和洪氏永不通婚。焦氏族人准为此定了一条族规:如有违者,将被逐出族谱,并将其缚于囚车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雉河两岸焦氏和洪氏不通婚的规定也保留至今,媒婆也不敢逾越这一红线,两姓族人也墨守成规,永不通婚,不复来往。
后记:
1997年清明节洪氏族人来给洪家山的祖坟翻新,改成了水泥坟,换了墓碑,请道士现场做法事,热闹非凡,我和小伙伴们跑去看热闹。洪氏族人在现场抛撒糖果,引来许多小孩争抢,这是洪氏用古老的方法来感激当年的小孩。
那座坟至今还在,当年是我小伙伴们玩耍的地方,水泥坟中间放了一个玻璃罐,我和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把耳朵贴近玻璃罐,企图能听出从地底下传来声响,但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2017年清明节回家,我正巧碰到洪氏族人来扫墓,等他们走后,我特地去那座坟前拍了照片,站在山坡上,往事历历在目。我小的时候,这里曾是一片菜地。菜地的左边是一片小杉树林,右边是一片毛竹林,菜地的尽头长着一些香椿树、枞树,还有一些歪脖子茶树,山脚下是一片枫杨林。
每当春季来临,茶树抽出新芽。清明节前后,我会爬上那些歪脖子茶树上摘茶叶,把采摘下的茶叶交给我爷爷,经过他简单的搓撵杀青,然后放进锅里简单地翻炒,制成最简单的绿茶,喝上一口沁人心脾唇齿余香。
而到了冬季,一场呼啸的白毛风过后,我会提着竹篮子去小山坡的树林里捡拾被风吹断的枯枝,拿回家当柴烧……这个小山坡承载我许多童年往事,多少次和小伙伴在这里玩耍忘了回家吃晚饭,多少次和小伙伴在这里摘山莓和月季花芽吃。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这座小山坡成为了小荒山,树木被砍了,菜地荒废了,只有那片毛竹林还在……
一切都在巨变,如那些远去的年代,如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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