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我们应是海子作品的阅读者，而不是解读者。
海子给学生讲想象的随意性：“你们可以想象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海鸥，上帝，游泳裤，最多海鸥足下的海和游泳有点干系，且不论这想象怎么来的，我认为任何文学创造活动都必须是美的，这想象可一点都不美。
海子的诗读完了，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个字：想象。
而我至今都不懂且永远不可能懂的句子如下：
妹呀
竹子胎中的儿子
木头胎中的儿子
就是你满头秀发的新郎
妹呀
晴天的儿子
雨天的儿子
就是滚遍你身体的新娘
——选自《浑曲》
鹿的眼
两扇有婴儿啼哭的窗户
......
鹿的角
打下果实
——选自《果园》
首先，不知所言何物；也无法进行再创造活动去体会，竹子的儿子是谁，这就像来了一个闪电；更无从美了。
诗集中反复出现的句子有“劈开了我”“清洗我的骨头”“火焰般的嘴唇”。若单单想拿把斧子劈开自己，太可怕；其实句子传达的是一种决绝与痛快的感觉。火焰与嘴唇是无法融合的两种意象；其实火焰代表一种炽热的感情。所以我想海子通过很多奇异的句子把内心的感觉更为贴切、真实、强烈的表述出来，这样一来我对海子诗的理解便上升了一个层次。
芦花丛中
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
——选自《村庄》
可以想象风吹着无边无际的芦花，丛中摇曳着一只白色的船，通过这幅美的画面来说明村庄的美与纯洁。
那里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
小溪
——选自《女孩子》
篱笆很长，就这一点和小溪相同，雨洗过的篱笆显得清新干净，给人欢快舒畅的心情，这和蓝色的小溪带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就是说，在外形上，篱笆的长和被雨洗过可以联系上小溪；在感觉上，每个渴望纯洁的人体内都会流过一条河流，所以对海子而言，小溪的比喻是信手拈来、呼之欲出。小溪又为什么是蓝色的？是天空的蓝色掩映其中，其实还是加了想象。所以这种美是神秘的，是“精妙世无双”的。
在甜蜜果实中
一枚松鼠肉体般甜蜜的雨水
穿越了天空
蓝色的羽翼
——选自《肉体》
不断下的雨像穿越了天空蓝色的羽翼，这时候的雨像精灵，多么美妙的比喻！从甜蜜果实想到松鼠，可以想象松鼠暖和舒服的毛里嫩红的肉体，用“一枚”修饰写出松鼠的娇小，诗人的喜爱之情跃然纸上，因此雨水是甜蜜的。至于前后两个意境怎样连贯起来的我不甚清晰。
敦煌石窟
像马肚子下
挂着一只只木桶
乳汁的声音滴破耳朵——
像远方草原上撕破耳朵的人
——选自《敦煌》
乳汁的声音何以滴破耳朵？安静。乳汁滴下的声音太轻太美好，以致俗世的耳朵承受不起，被滴破。耳朵被撕破，是激烈与决绝。为什么是远方？因为不忍打扰这美好，因为伤害已经很远了。为什么是草原？不是荒漠，不是没有尽头，因为伤痛要有所依托。能把沉重复杂的心承受不起纯洁的美好这种体验写出来，而且有一种离奇的美，诗人太厉害了。
我筑下岩洞，在死亡之前，画上你
最后一个美男子的形象
为了一只母松鼠
为了一只母蜜蜂
为了让她们在春天再次怀孕
——选自《敦煌》
我对敦煌不甚了解，所以诗人对敦煌的感情我无从了解。我的理解是敦煌的画在等它的知己，画本身已是一种美，它在等另一种被人欣赏的美。这些句子实在是有趣巧妙。
订婚的戒指
像口袋里潮湿的小鸡
——选自《从六月到十月》
天真，可爱，有趣，离奇。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
背诵中国诗歌
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选自《五月的麦地》
诗人读着诗，完全进入了诗的世界，似元神已离开肉体，置身于无边的空灵的黑暗。通过失去眼睛、嘴唇这些与俗世接触相通的部位，来描写一种清静的心灵体验，离奇的同时很贴切。
我所热爱的少女
河流的少女
头发变成了树叶
两臂变成了树干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
我将和人间伟大的诗人一同佩戴
用你美丽的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
——选自《十四行：王冠》
这是诗人对爱情的理解，比喻很美。心上人成了美丽的树，诗人被想念缠绕，用美好的景物写虚化的感觉，都美。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选自《七月不远》
孤独不可企及，孤独在奔驰，比喻得多么好啊。
吐出香鱼的嘴唇
航海人花园一样的嘴唇
就是咬住你的嘴唇
——选自《浑曲》
应是先咬后吐。“咬”是因为得不到心上人的苦楚与恨意；像香鱼像航海人花园是写对方的美好。航海人是心上人不和自己在一起，独自“远航”；花园是极言其美。
你装饰额角的诗歌何其甘美
——选自《浑曲》
无形与有形，视觉与味觉，错综出来的效果是简单的美。
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
......
嘴唇染红了每一只飞过的鸟儿
——选自《给萨福》
第一句是写接吻，够怪，够巧！嘴唇染色是因为太红了还是流血？太红是因为感情的强烈；流血是因为心灵的痛苦。类比彩霞染红天空，事实都没染红鸟儿，就知道第二句要衔接起来中间相隔多远。
木床上病中的亲属
我只为你歌唱
你坐在拖鞋上
像一只白羊默念拖着尾巴的
另一只白羊
——选自《歌或哭》
这里的歌唱应是轻声的，低沉的；坐在拖鞋上，很荒诞，营造一种散漫凄伤的氛围；两只白羊，葛朗台的夫人死时像只洁白的羔羊上了天，很纯洁，言下之意诗人也是一身病——心理上的痛楚以及散漫的拖鞋与纯洁的白羊做体现出来的无奈。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选自《四姐妹》
四姐妹是诗人爱过的四个女性，意境很美，衬托出人的美；苍白是因为爱情的失败诗人内心的无奈与痛苦；月亮不是形似，而是要借一片夜色营造一种静的美的氛围。很奇特。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选自《黎明》
诗人所有的诗中，我最喜欢这一节。我想起来了白娘子被困雷峰塔时，许仙在塔外扫地的情景。自己的一片天空和大地，落了叶子，吹来了沙，下了雨，如今都清扫了，又是明明朗朗的了，诗人在等，等一个终结。
地母啊，你的夜晚全归你
你的黑暗全归你，黎明就给我吧
让少女佩戴花朵般鲜嫩的嘴唇
让少女为我佩戴火焰般的嘴唇
让原始黑夜的头盖骨掀开
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
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了天空
火中之火
——选自《黎明》
如果不是因为黑暗太压抑，诗人不会发出这样的请求。这一节，诗人表达的感情不是断断续续的，而是炽热的。会有强烈的视觉冲击。
大婶拉过两位小堂弟
站在我面前
像两截黑炭
——选自《日光》
有人背着粮食
夜里推门进来
灯前
认清是三叔
老哥俩
一宵无言
——选自《麦子熟了》
写的很好，贴切真实。
在青麦地上跑着
雪和太阳的光芒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选自《询问》
在泰戈尔的《飞鸟集》中有一节：
海水呀，你问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惑。
天空呀，你答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人在茫然时，走入大自然，充满疑惑寻求答复。然而大自然除了一如既往地美不会给人任何解答。而一味沉湎于自己的黑暗的人自然对不住这美的情意，于是诗人接下来的一首诗便是《答复》。“燃烧”是诗人诗中经常出现的词，与诗人决绝的态度有关，但它是热烈的美的。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选自《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想象的奇特，情景的无厘头转换，是诗人的特点。这些句子缘诗人的感觉而生，也会准确翻译诗人的感觉。诗人仿佛一个“大胆狂徒”，看到什么什么便是诗。看到鞋子，想到脚趾想到自己，自己与外物，无形与有形，感觉与实物，转换猝不及防，鬼斧神工，思想毫无边疆。
我
径直走入
潮湿的泥土
堆起小小的农民
——对粮食的嘴
——选自《吊半坡并给擅入都市的农民》
进入泥土为死，堆起农民对粮食的嘴为生，诗人心中，生与死的矛盾。前三句若只是去想那些泥土潮湿并走入就很糟糕，应把自己置身于潮湿的黑暗中再感受。
水啊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刻很美
——选自《风很美》
意思是静的时候水很美，可这些句子偏偏勾起人的无限遐想，有人和你说话的时刻是什么情景呢？如是不是有美丽的姑娘照影儿，口渴的花鹿饮水，还是风曾吹起涟漪和水私语。的确是美。
十月的妇人则在婚礼上
吹熄盘中的火光，一扇扇漆黑的木门
飘落在草原上
——选自《从六月到十月》
古老的西方婚礼，神秘浪漫，这是呈现在我眼前的，而草原就是诗人思想的边界。我想。
林间的太阳砍断你
像砍断南风
——选自《自杀者之歌》
当阳光不再透明而是以沉重的形象呈现在你面前，当阳光具有巨大力量，“你”就脆弱得像南风。太阳砍断南风，“你”在其中穿梭；一个是视觉，一个是触觉，都极不易引起人的注意让人忽视它们的存在，却融成了诗人疼痛的感觉。高！
劳动的妇人
体内美如白雪的婴儿
已被果园的火光
烧伤
——选自《果园》
果园代表生存，美如白雪的婴儿指不食人间烟火不予人间纷争的纯洁心灵，所以果园会“伤”它。诗人自比婴儿，转述自己的痛苦。
早晨是一只花鹿
踩到我额上
世界多么好
山洞里的野花
顺着我的身子
一直烧到天亮
一直烧到洞外
......
野花从地下
一直烧到地面
野花烧到你脸上
把你烧伤
——选自《感动》
花鹿踩到额上，脑袋会震荡一下，这就是“感动”的感觉，多么奇妙的句子！接着无边无际的花儿烧着，可以真切的感受到诗人炽热的美好的情感体验。
天空上的大鸟
从一颗樱桃
或马骷髅中
射下雪来
——选自《怅望祁连》
这个意境可以清晰地想象，“射下雪来”让这个画面更有记忆点，也很妙。
还有很多美妙的句子，如“嘴唇开花”“鱼是哑女人”“水将合拢”“她用双手分开黑发/一枝野桃花斜插着默默无语”“春天是风/秋天是月亮/在我感觉到时/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在这里不尽谈。
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
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
的老虎
断了两根骨头。
——《死亡之诗（之一）》
雨夜偷牛的人
爬进了我的窗户
在我做梦的身子上
采摘葵花
我仍在沉睡
在我睡梦的身子上
开放了彩色的葵花
那双采摘的手
仍像葵花田中
美丽笨拙的鸭子
......
雨夜偷牛的人
于是非常高兴
自己变成了另外的彩色母牛
在我的身体中
兴高采烈的奔跑。
——《死亡之诗（之三：采摘葵花）》
奇特惊险！像讲故事。诗人的巅峰之作是诗剧《太阳》，可能是接触到了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死亡，生命能量便集中爆发。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一切皆有可能”：老虎可以是火红的，可以在水上飘；笑声可以造成老虎的“皮外伤”；身子可以开花；采花的手像鸭子；牛在体内跑......其实，诗人就写了两样东西：对梵高的赞美和对死亡的渴望。但颜色（火红），人物（老虎、牛、鸭子），事件（雨夜偷牛），开花地点（人体）等等经诗人搭配给人极强视觉冲击，使诗人想要表达的东西鲜明。绝！
庄子在水中洗手
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
庄子在水中洗身
身子是一匹布
那布上沾满了
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
......
——选自《思念前生》
这首诗，诗人自比庄子。两人都有一颗纯洁无比的心灵，文字一般古怪精灵。“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谁没这时候啊，可是一瞬间一转眼的事到海子这里成了诗，当我们想象再创造的时候，感觉很好，它赐予我们宁静。说身子是一匹布，说布上沾满了水漂荡的声音，奇了怪了！回归本真，视觉听觉、无形有形的转化，拍案叫绝！
有命运女神，有圣书，也有大婶、三叔；有村庄，有草原，有敦煌，也有太平洋、亚洲铜；有麦子、运货马车、拖鞋，也有羊骨、陶瓶、宝石；有奶牛，有大鸟，也有猫、老虎；有野花，有天空大地，有青海湖......读海子的诗，就像坐在地球上，思想极其自由，我想这是因为诗人超越生命的生存。这是极好的一个写作角度。
我想世上最出色的作品有两种，一种产生的效果是令人拍案叫绝，比如海子的诗，比如《红楼梦》的语言，篇幅自是较短，一字千金；另一种的感情是淋漓尽致，比如泰戈尔的诗，哈姆莱特对母亲的责备，安娜自杀前的心理活动，置身其中，几乎不用读者用半点脑筋推敲，感情如泉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以一个涉诗不深的读者身份写下这篇文章，必须负责任地说，海子诗的价值远不止这些。但一切好的文艺作品都是写真、善、美的，所以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需有一颗包容的心，一双发现真、善、美的眼睛。周国平说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日记的另一种形式，所以人生也是如此。
我明白了，海子的大部分诗是写内心真实的感觉与体验，因为他的思想已经固定，而感受和心灵体验却是“万种风情”。而这无法直接说，只能通过事实、实物传达，而海子所用的技巧是极言真实的美，然后真实与想象、视觉与听觉及任何事物间丝毫没有界限的融合，这就将对景的体验过渡到了对诗人此刻心情的体验，诗人要写的恰恰就是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一种衬托。
于201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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