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闷热难以忍受,外面是夏日的阴云,西式饭店里,人们坐满了每个位子。
这一家从内到外装饰华丽,进进出出的客人身穿晚礼服,照一些人看来这儿就是铺张浪费和官僚腐败的表征。
金灿灿的吊灯悬在桌子上面,像正午的太阳烤得人脸颊发红。
蓝色抹胸长裙映出星星点点的光,化妆过的面容柔和动人,阿境把额头上一缕头发撩到身后,不经意瞥见旁边桌子上的两人。
“阿境,”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那边的桌子上,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面貌端正气质精明,另一个,阿境看得出来,另一个是白痴。他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笑的时候鼻子凹陷下去,骨头断了似的。
“阿境。”
那白痴的脑袋扭来扭去,目光在众多桌子间游移。
“阿境!爸叫你呢。”未婚夫说。
熏桂鱼散发出它独特的腥味,人们的谈话汇集成嗡嗡声。蚊子,拍不死的蚊子,阿境想,那白痴就像一只捕食蚊子的癞蛤蟆。
“啊,伯父,您说什么?”
“你在看什么?”坐对面的老人冲她和善地微笑。
“没什么。”她摇头,头顶的灯亮的晃眼。
“聊聊天总是好的。”老人说。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他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未婚夫递一个眼色,她立刻站起身,为两位老人倒酒,只是不小心撒到了桌布上。
“阿境,听说你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交过不少男朋友。”老人说。
“爸?”
“是啊,但都比不上阿诚啊。”阿境笑道,白皙的手指捂着嘴巴。
那白痴望向这里了。周围的空气变得古怪,自己仿佛染上了精神的病症。
“哈哈哈,好,你跟他们关系都断了吗?”老人问。
阿境愣了一下,在平时她绝不至于如此昏沉。“早分手断啦。”
阿境赶快低头啜一口葡萄酒。的确有一些缠着她的。从前他们把钱递给她的时候,她总要细细的数。在自己租的昏暗难闻的小房间里,她目送着他们离开。
“你还住这儿吗。”那些人常常这么说。在美国到处漂泊的日子又能怎么过呢,站在学校的门口,看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学生走出来,自己的衣服涂满餐馆的油污。有一个男学生向她表白,那意思就是给她一笔钱,于是她便得了不少次。“真是苦了你了。”父亲躺在医院板房里说。
可是谁还记得那时候的事,穿几万块钱的衣服,洒一闻便知的名贵香水,所有的钱都是属于自己的,没人会再提那些不光彩的日子。说自己就是在美国留学也无妨,就像说这些钱是父亲留给自己的遗产。
“这么好的宝给咱儿子捡到了,哈哈哈。”老女人笑了。
不知怎的,阿境觉得,老女人的笑中藏着一丝犹疑,往她的瞳孔深处看去,那是明明白白的嘲笑。“你在撒谎。”那白痴盯着她,还在往这边看。
阿境一阵恶心,捂着胸口。
……
“听阿诚说,令尊之前是在金融行业?”老人有了几分醉意。这是晚饭的高潮,周围的人们一面吃,一面兴奋地谈话。
“他生前在华尔街工作。”阿境说。
“金融大鳄。”未婚夫笑着说。“资本主义的吸血鬼。”
“你别笑,人家给自己孩子留了那么多财产。”老人说,“你以后能么?”
“阿诚当然可以。”阿境端着酒杯,笑得嘴唇艳红,“有金融大鳄的女儿帮他呢。”
那白痴又在看她,脸上的肌肉抽动,似哭似笑。
大家都在笑,阿境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像被人用刀抵着后心,她赶忙去喝葡萄酒。
“要是他现在能在这儿就好了。”未婚夫说,“爸,你不知道他是个多幽默聪明的人。”
阿境打了个寒颤,“是啊。”
还好当初及时采取了措施,把阿司匹林散在白兰地里,他连看都没看就喝下去了。
“他这人就是不能不喝酒。”他的朋友神色哀伤。“到最后也是为酒而死。”
“怎么连医生的话也不听。”
“人还是谦卑点好哇。”他的私人医生说。
那个老头终于是死掉了,不出一个多月,噩梦也不再做了。身上的淤青伤痕痊愈后,她又可以穿上露胳膊和肩膀的衣服了。任凭那老头的朋友怎么惊诧,钱都到了阿境自己手上,三年来的忍耐总算没有白费。
“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阿境想起这声音就觉毛骨悚然。论年龄说他是自己的父亲也没人会怀疑。
那缕头发被穿堂风吹到额前,她又用手去撩,目光与白痴相对。白痴的的眼睛被厚眼皮包裹着,像两颗凸面镜,映出自己变形的妆容。
“定下了吗?”老女人问。
“就明天晚上。”
“明天?”
“太快了吧。”
“我们还嫌晚呢。”未婚夫说。“阿境,你说是吧。”
“阿境?”未婚夫忽然笑道,“那白痴在盯着你看呢。”
手里盛葡萄酒的杯子掉到桌上,酒红色流出来,蓝裙子脏了。桌子旁的其余三人响起一声惊呼。
“唔。小心点。”未婚夫递给她纸巾。“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嗯?”阿境擦完后抬起头,眼睛通红。
“你是不是累了?”
阿境还停留在那句,“白痴。”她带着弟弟出去,他们就会这么叫“看,白痴”,她憎恨这个称呼。他们像是把她也当成了白痴。
“等你长大他就由你照顾了。”妈妈说。“咱家就这么一个男孩。”
她看着弟弟古怪的笑容,在河水以下,冒出几个小水泡。她的胳膊累了,松开手,弟弟就沉下去。
“嗯,”
“我们回去吧。”未婚夫说,“走吧。”
离开前,她小心翼翼地向那张桌子一瞥。从始至终,那儿只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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