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送走了吃完酒的邻里们,点了一根烟朝院坝外面走去,工人俱乐部的院坝连通着汉江河边,这条江就像一个贪婪的女人,外表平滑安静,水下波涛汹涌。他想起当年德武他妈就是撑着小船,过的这条江进了他的门,昏昏暗暗的日落下,春玲的脸红扑扑的。他想起打德武那天晚上,他用手扒拉着那两支下垂的乳房,都快扒拉到肚脐眼上,他又用自己那双褶皱的双手把两支干瘪的乳房推回位置,努力回忆起几十年前的那对乳房,越是看到了生命的萎缩和无望,越想吃一个圆润且白花花的馒头,可惜馒头不是花草,不是你浇水就旺盛,还能长生不老。
也罢,老夫老妻大概是这个意思。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耀眼的小火光随着这一口吮吸,从烟的中间划到头,只剩下半根灰色软踏踏的坚强烟灰,飞吹不吹都软散入尘土,就像自己的老年性生活。
他稍稍用力把烟头往远处扔,“哎呀!”一个姑娘的声音,这黑吗咕咚的夜里,怎么还有个人蹲在河边。姑娘还把陈建军吓了一跳,小姑娘二十左右的样子,黑漆漆的头发就像印在了夜的黑里,只见咧嘴笑的白牙。
“叔啊,你咋在这啊?”
陈建军仔细一看,正是王家的小女儿,自己儿子砍伤的就是他哥的手,内心十分愧疚,不,他又想,是因为这小姑娘在暗处,好像知道他想着白馒头的事情,这才是真的十分愧疚。
“抽根烟,抽根烟,抽了就回。你哥那手还利索不?不是不是,是还需不需要送区医院啊?”
陈建军想不出其他什么话题,他又接着说:“快回去啊,黑吗咕咚的,王家丫头。”
说罢这丫头就开始哇哇的哭,哭着哭着就说不回,要从这河里跳下去作罢,她说自己不是王家的小女儿, 而是王家的“团圆媳妇儿”,也就是童养媳。王家人世世代代在河边架船打鱼,有一日打起来一个死娃娃,谁知这死娃娃竟活了过来,想着家里穷,有个姑娘好干活,养大了直接给儿子做媳妇儿,她就是这水里捞上来的孩子,取名王水儿。
王水儿今年二十,水汪汪的眼睛里总有一点灰蒙蒙,小时候在水边做了不少苦活儿,一双手着实丑陋,黑暗中那双丑陋的手怕打着自己的肚皮,哭了几下又笑了,一排白牙和红红的小鼻头很是好看,她说:
“叔啊,我哭饿了,我先回去了。”
陈建军觉得自己真是触了风水,德武不该去任河嘴的那一头,自己也不该夜深了出来抽烟,遇到这么个女娃娃独自在这哭,这女娃娃是谁不好非得是王水儿,他脑子里想的可是富有弹性的香甜白馒头,再被人传出一点什么想法,这有的事情,你说他存在就是存在的,有的想法,你说他不存在,他也未必是不存在的,人到老年子不孝,身败名裂犯道义,想不得,赶紧回了去。
他突然停下脚步。“这水儿,今年二十了吧?是水里捞起来的娃娃?”
第二天,春玲便送了德武去火车站,陈建军送出工人俱乐部的大门,扭头便回,抹了一把老泪,父亲的泪总是不见太阳的,尤其是在子女面前。好在自德武去当了兵,一切回到了风平浪静,这王水儿和任河嘴的那一头的阴影,再也没出现在陈家人的生活里。
两年后陈德武回来了,小伙儿精神了不少,他留着小平头,昂起的胸膛上订着两个闪耀的一等功勋章。
这回来的第一天便提着东西要去王家看自己当年伤的人,王二哥和王水儿住在一间屋子,王水儿俯身伺候着侧躺着的王二哥,陈德武好生羡慕有这样一个“亲妹妹”,在陈德武大男子主义的心里,不是当哥的要照顾当妹的吗?那年可是用刀追着砍调戏这丫头的人,真是叫人匪夷所思,他哪里知道王水儿是“团圆媳妇儿”。王二哥提出了因为自己受伤,这两年一直没什么活儿可以干,扑鱼也下不了网,这些若是空闲了,给他们家船上帮帮忙,陈德武心想,当兵等分配还得阵子,闲了就去吧,全当自己的补偿。
于是这大半个月,陈德武和王水儿就在一条船上打鱼、撒网、收网、把鱼装进水桶里,再挑着扁担走过小城的老河街,他们不怎么讲话,也没空闲讲话,王水儿比陈德武大,陈德武也不叫她一声姐。陈德武时常端详着王水儿纤细的上半身和肥大的臀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女孩,不对,是这姐姐就像扁担两头的水桶,上面用铁丝拎着,下面又笨又重,就像自己饱受风霜的母亲——春玲。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说真的就是真的,说假的就是假的,老河街果然传出了陈德武和王水儿搞破鞋的事儿,走过码头王水儿能感觉有人在背后戳着她脊梁骨,她终于忍不住问陈德武:
“啥是搞破鞋?”
陈德武说:“就是不正当男女关系,咱不是,我陈德武当过兵,扛过枪,我是正经人,咱不理。”
王水儿点点头,她好像懂了,好像也没懂,反正这件事情让王二哥知道了,她免不了一顿打,至于扁担杆子打屁股,还是扫把杆子抽脊背,都是王二哥说了算。王水儿说:
“陈德武,你明天别来了,我自己能行。”
陈德武就没去了,姑娘家家都开口说不去了,还是不去了好,隔日他在老河街中段的老刘家,买了两个芝麻饼子,往家走去。
工人俱乐部的院坝围满了人,王水儿被五花大绑在院坝中间,头发乱糟糟的就像要饭的疯子,一滴溜儿血从额头留下来,陈德武见状冲进人群,冷不丁被自己当年几个小伙计敲了一榔头,周边的人都喊叫着:“坦白交代!”还未回过神,陈德武也被四个人合力大绑了起来,就绑在门前的电线杆子上,两年半以前,他可以是个混混儿,他没有对着王水儿吹口哨,他就被父亲绑在这杆子上被扁担抽了个半死;今天,人人都说看见他和王水儿在一张船上,到底是一张船上还是一张床上,也说不清了,他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流氓”。只见一块石头飞过来,正正的砸在陈德武的头上,陈德武的脑袋就那么一耷拉,没了反应。
陈德武的确就这么死了,他做了“流氓”,也当了绅士,建了功,还没立上业,两个一等功勋章还没有送给心上人,陈德武就这么死了。
是春玲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了小城之上的艳阳蓝天,这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她这辈子就是想给陈建军生个儿子,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现实永远要比想象中荒唐,想象有逻辑和道理,现实却让人措手不及,春玲一个大嘴巴子抽在背五花大绑的王水儿脸上,王水儿面无表情,她眼睛上那层灰蒙蒙几乎成了血红色,嘴角渗出一股深红,王水儿侧着身子倒了下来,只见她突然瞪圆了眼,就那么瞪着,也没了反应。
春玲这一生所有的指望和付出,在今天全部成了泡影,她失去理智的摇晃着陈德武的尸体,口中大骂着不要脸的王水儿,陈建军安静的驮着脊背从工人俱乐部里走了出来,买两个芝麻饼的时间,怎么变了天。
“作孽啊!作孽!”
陈建军仰天长叹,再也包不住男人的眼泪和心痛,王水儿的头直接倒在了一根树立的长钉上。
陈建军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问,他问春玲,可还记得老四,那个被水打走的孩子。这一年的王水儿二十岁,她是一个没有“团圆”的童养媳,她的双手长的很丑陋,那张漂亮的脸蛋和雪白的牙齿,永远定格在双眼瞪大的脸上。陈建军因为家族的体面,他从没想过真正搞清楚王水儿的身世,作为一个男人,他怕搞清楚了王水儿的身世、也搞清楚了朱大仙的法术、还搞清楚了德武的破鞋……
这个家就再也不是家了。
一条老河街的故事,多的让人感叹岁月无情,也怀疑人生有爱。每月逢常的菜农商贩们,热情又朴实的做着小买卖,看得见命运捉弄,参不透天理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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