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下江南二十
方碗儿坐在船头,托着腮帮子看江景,远远看见江湾里有个人俯卧在江面,随着微波上下浮动。方碗儿眼力好,又常常在长江遇到溺水之人,一眼认出是个人。她衣服也没有脱,一个猛子扎进去,笔直游到那里,抓住人,翻个身,一只手托着一只胳膊划水,快速把人弄到船上,在翻过来控水,等人吐出不少水,看看优良呼吸,却并没有苏醒,便把人放在船舱里,盖上被子。直到方城回来,又喂了祖传的药丸,只等他醒来。
方城懂医,祖上也不是渔民,倒是大清的御医。因为得罪了权贵,被赶出紫禁城。老御医便带着妻儿老小回到了老家宜昌。老御医改在了在宜昌城坐馆行医,两个儿子,一个跟了父亲学医,小儿子,不喜学医,水性极好,居然跟着别人去学行船打渔。渐渐倒也可以维持生计。
方城的爷爷,就是那个改行打渔的人,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方城的父亲。大爷爷就是跟着父亲学医,以后做医馆的。大爷爷没有儿子,只有个闺女,就是方城的姑姑。于是,方城不仅会打渔,也跟了姑姑,学历一些医术,算是渔民里出类拔萃的。以后又把两门技艺都传给了自己儿子方城。方城除了平常打渔,也会给相熟的渔民和邻居看病。
方城回来给方晓东看了,又喂了些药,告诉女儿,人死不了,过几天就会醒。于是这几天,父女两个都没有出船打渔,方城又给他诊了脉,赶到宜昌城买了药,方碗儿细心熬了,一天喂两次,只等他醒来,这一等就是三天。谁知道人醒来了,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方晓东虽然醒来,可是人很虚弱,坐都坐不起来,只能躺着。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方城父女两个看了一阵,退出船舱,坐在船头商量。
“阿爹,怎么办?他会不会是傻子啊?”
方城给方晓东诊过脉,心里明白他的情况。
“应该是不会的,只是人太虚弱,没有力气,还有可能神志出了问题,现在睡过去是好事,等他醒了再看吧。”方城皱皱眉。
方晓东又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来了,再度睁开眼睛,又看见了那张俏丽的脸。
“你是谁?”
“我是方碗儿。”
“是你救了我吗?”
“算是吧。我把你救上船的。不过阿爹在给你治病。”
“谢谢你,也谢谢阿爹。”
“你是谁?怎么会落水,还受了很重的震伤。阿爹说你伤了脑子。”
方晓东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叫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方晓东苦恼地摇摇头。
方碗儿却笑着说,“没关系,随便起个名字就好,只要活着就好。是不是?”
方晓东这次点点头,“说得对,活着就好。”
“我叫你江哥吧,你顺着江水来,就叫江水吧。跟我们姓方,给我做哥哥,就叫方江水吧。”
“好,以后我就是方江水,是你哥哥。阿爹的儿子。阿爹叫什么?”
“阿爹叫方城。”
“我记住了阿爹叫方城,妹妹叫方碗儿,我叫方江水。”
从此方城有了个成年的儿子。他们不知道方江水多大,他自己也记不得了,看上去有30多了。好在方城有50多了,有个30岁的儿子,不足为怪,反正方碗儿也有25了。
从这一刻起,方晓东有了一个新名字,开始了他作为方江水的新的历程。那是1940年的夏天,离开方晓东从苏联回国,五个月以后。
日寇第11军所属部队终于在6月间占领了宜昌,这已经是最接近三峡和川东的鄂西重镇,重庆方面紧急成立了陈诚的第六战区应对,最终双方在宜昌以西的山地形成对峙,也就是说,虽然宜昌丢了,但是日军也无力进一步西进,川渝仍然是安全的。
方江水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不久之后,他的新生再一次与正在中国大地上展开的这场旷日已久的战争,仅仅交织在一起。因为他所在的宜昌地区,恰恰就是中日军队,在湖北一带的交战前线。
方江水受伤很严重,只能在船舱里躺着。方家父女这条渔船,是一条三桅帆船。有三根桅,能利用65度角以内的风行驶,能装载大量生活必需品,可以在水上上连续待上数月。
这种船的船舱很大,使用分配也很合理,有休息舱,工作舱,也有生活舱,其中包括厨舱,是长江上常见的中大型渔船。船上也不仅是方家父女,还有几个船员,连同方家父女共有八人,加上方江水,一共九个人生活在船上。原本是方家父女两个人生活在中舱,宽大的中舱被隔成三个单独的小舱,一个是相当于客厅的中间,供他们父女共同使用,另外一个小舱是睡觉的。船员们都在前舱,四个人一个小舱,后舱用来做饭和吃饭。
方江水来了以后被临时放进了方碗儿的小舱,碗儿只能去方城的小舱。方城就把中间的舱拿来休息了。他们三个人共用了中舱。这些情况,方江水最初是完全不知道的,因为他只能躺在,连坐起来都不行,吃东西也是要别人扶着,斜靠在那里,让别人喂进去。浑身上下那里都不能动。唯一可以动的是眼睛和嘴,就是用嘴说话,也很吃力,说得很慢,也很短。眼睛的反应同样十分迟缓。
拿碗儿的话说,“你就是拣回来的一条命。要不是被江浪卷进鱼回嘴,又碰巧,我们没有出船,我正好坐在船头。你在水里再泡不了半天,肯定被龙王爷收了。”
方城也说过同样的话,“你小子是身体底子好,命又硬,还有几分运气。要不然,像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在江水里泡几天,十个人,只怕有九个半,会去见龙王,你就是拿剩下的半个。”
可不管怎么说,方江水还是顽强活下来了。他变成了长江上一个渔民,方城的儿子,碗儿的哥哥。就这样在船舱里躺了足足半年后,终于站起来了。
等他可以基本自由行动,才知道自己居然占用了妹妹的“闺房”。闺房,自然是个玩笑,可这个小舱,的确也和方碗儿的闺房差不多。她在洒脱,毕竟是个没有出嫁,20多岁的姑娘。
方江水再也不肯占用碗儿的房间,也不肯占了阿爹方城的小舱,坚持要搬到前舱,和其他船员一起住。碗儿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还是在后舱吃饭的地方,又隔出一小间,给方江水睡觉。反正只是睡觉和休息,平时可以在中舱。中舱和后舱之间,不过一层隔板,还是活的,又开在中间,并不影响活动。
方家船上的六个船员,大部分是地地道道湖北本地人,都是些青壮年汉子,最小的叫陈四娃18岁,最大的胡明汉40岁。他们都是无家无业,靠着方家船混日子。长江不同于江南水乡,风急浪大,太小的船是没有办法行驶的,更不要说打渔。
长江上鱼类十分丰富,上世纪20年代,还不是鱼类枯竭的时候,长江里生活着几百种鱼类,沿岸的渔民,都要依仗长江生活。
当然,因为方家号是一条比较大的三桅帆船,只要不是逆风,还有逆水行驶的能力,加上船上还有六七个壮劳力,可以拉纤,也可以充当搬运工,他们偶然也会承接一些运输货物的工作,多一半是宜昌到武汉,或者是武汉运往宜昌的货物。很少会承接去上游重庆的活,因为在上去就是三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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