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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小区里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老爷子们都看出来了,最近杨老太心情大大的好,就像换了个人儿似的。她以前闷声闷气的,只是在队伍末尾跟着大家摆造型,休息的时候也不合群,兀自迟到早退也是常有的事。可翻过了一个年,就站到了舞队的第一排去,跟着音乐扭得特别劲道,几曲舞毕之后便开始混着大家唠嗑,说话中气十足,红光满面,很多之前连她名儿都没听过的人,都是在这几天一下就给加深了印象。
要说杨老太怎么就给脱胎换骨了,几个走得近的老闺蜜也都心知肚明,答案只有一个:她儿子春节回家探亲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让她特别满意的女朋友。
这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大喜事。杨老太虽然在舞队里算资历浅的,今年也小七十了,本来就生养得晚,独生儿子夏源在美国工作,都过了三十还没对象,眼巴巴看着日历一天天翻,以前的单位里很多条件不如儿子的小年轻,也都顺理成章递来了婚礼请柬,可唯独自己的儿子在这岁月的风吹雨打中稳如石佛,愣是不动凡心。
老伴去世得早,杨老太本来挺依赖社交活动的,可和身边的退休姐们儿聚在一起,人家不是聊儿子媳妇,就是聊孙子孙女,她插不上话,越来越觉得脸上无光,低人一等,索性也不爱跟人来往了。每年临近春节的时候杨老太更是跟要过鬼门关一样,成天闷在家里,孤苦伶仃,唉声叹气。
所以,当夏源第一次把一脸羞涩的露露牵到她面前的时候,看着又高挑又水灵,靓得堪比发光二极管的准闺女,杨老太喜出望外,顿时就跟迎了解放的农奴一样,恨不得三呼万岁起来。
年三十那一顿团圆饭吃完后,杨老太已经幸福得忘乎所以了,她真不知哪路神仙开了天眼,把这么一个完美的姑娘空降到了自己跟前。露露不但年轻貌美,言谈举止大方得体,还出身高干家庭,名牌大学本科毕业,和儿子在美国同一个城市里的一家五百强企业,收入颇丰。往哪儿一搁都是样样拿得出手。她越看是越喜欢,甚至觉得,露露和自己这个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三十多年的儿子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春节放假那几天,杨老太是压根不想落窝,天天带着露露出去散步,逢人便说逢人便讲,儿子找了个名副其实的白富美。看着众人羡慕的神色,听着一句句交口称赞的话语,杨老太脸也笑烂了,背也挺直了,走路也利索了。好一场扬眉吐气的翻身仗啊!
到了晚上杨老太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这么好的媳妇放跑了可不得了,想到凌晨了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给露露做早饭。这下,她是压根没工夫顾儿子了,趁着露露住在家里的时候大献殷勤,以前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东西统统拿出来,讨她欢心。天天变着法儿地做她爱吃的,不让她碰一下家务,还吼着骂着夏源给露露各种跑腿护驾,各种买买买。
七天假期杨老太忙忙碌碌很充实,而露露倒也像个领情的人,对杨老太花的心思没一次忘了道谢。可杨老太要的可不是这份客气,她左等右等,也没见儿子和女朋友给自己个准信儿,这都带回家来了,可是什么时候就把亲事提上日程啦?
他俩离开前一天晚上,杨老太特意把露露叫到卧室说心里话,从旁敲侧击到直言不讳,从自己年轻时候遭的罪说到了两个晚辈的未来,彩礼、房子、婚礼、生孩子、养孩子、教孩子。她使了浑身解数,越说越入戏,动情描绘着一副锦绣河山的幸福生活画卷。而露露始终面带微笑地坐在一边附和着,渐渐的便沉默下去,后来就完全没回应了。
终于,杨老太忐忑不安地送走了儿子和女友,跟送神仙似的大包小包地塞给他们带着,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夏源好好对人家露露,敢情露露才是她亲闺女,夏源就是个沾了光的倒插门。
上了出租车,两个人一溜烟逃了,留下杨老太站在原地久久望着,无语凝咽。
2
话说夏源回美国之后,杨老太便开始发光发热,携着一身王霸之气重归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可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忍不住打电话给儿子,无微不至地关心露露的近况,今天干了啥,说了啥,吃了啥,非要把根根底底都给刨出来才放心。
一连半个月,经常时差没错好,儿子工作忙得分身乏术,也不得不接她老人家的电话,终于是烦了,说她这么穷追不舍,露露都怕了咱家了。杨老太才算收敛了些。
电话是不天天打了,可杨老太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一门心思等着儿子给自己好消息。等不住了,她自己就到处去逛婚纱店啊,珠宝店啊,婚庆公司啊,顶着别人好奇的眼光挑这选那,比款式,讲价钱,比自己结婚还攒劲。发展到后面,她今年明年后年的黄历都翻完了,新人八字也算好了,属相星座相宜相克的也摸清了,就差没翻汉语字典给孙子孙女选名字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杨老太就像个武装到牙齿的勇士,摩拳擦掌地盼着最后冲锋陷阵,就等把露露那小妖精斩于马下,捧进自家的族谱。
可眼看着半年过去了,大洋彼岸还没动静,把杨老太憋得个茶饭不思。周围所有亲戚朋友都知道她家董永要迎娶仙女儿,有意无意地都过问着,几个不地道冤家还抓着这个梗对她冷嘲热讽,她觉得再推脱下去面子上挂不住,怕是又要回到那低声下气的日子去了。
杨老太便专门挑了个周末,硬着头皮向儿子提出严正交涉,逼着他赶紧计划个日程,回老家摆酒。这一逼不要紧,儿子不得不讲了实情,说露露考上了美国名校的研究生,正忙着读书呢,结婚的事毕业了再说。
杨老太心凉了半截,可经儿子一劝,她就想通了,觉着这也不算坏事,露露变成了研究生,可不更升值了吗。
不过,女孩子一升值,心一大,难保不见异思迁,要是到时候看不上咱家夏源了咋办?
杨老太又有了新的烦恼,她继续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儿子,还特地学了怎么用社交软件,要齐了露露的QQ、微信号,时不时关心两句,就这么远距离遥控着他俩的爱情生活,誓要为这段天作之合保驾护航。
一年过去又近年关,儿子却说这个春节不回来了,刚刚跳槽了新公司,事情太多走不开,只是听杨老太说太想他和露露,电邮回了几张照片,是他和露露圣诞节的时候在纽约街头一起拍的,两人相拥着笑得挺窝心。杨老太可喜欢这张,拿去打印了出来,过了塑,每次心里没着落的时候,就爱拿出来瞅瞅。
又过了几个月,杨老太突然因为心血管疾病而中了风,给保姆连夜送到了医院去。住院的时候夏源千里迢迢从美国飞回来看望她,没呆满一个星期就匆匆忙忙走了。
是杨老太一直催他走的,她觉得自己既然缓过来了,儿子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白耽搁事儿。人家正是事业上升期,忙点累点是应该的,现在多积累点资本,今后担负起一个家,生活质量也能有所保障。
她和夏源之间也没太多共通语言了,没聊几句,自然就问起露露来,儿子便说,露露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实在走不开,就买了些保健品,托我慰问您一下。
杨老太也没什么怨言,觉得露露那姑娘有这份踏实,肯一心一意守着儿子,就算是给了自己一份大恩了。于是便握起夏源的手,病怏怏地说,你看老妈这幅样子,也没几年光景了。你爸去得早,我辛苦一辈子拉扯你长大,孤孤单单的日子也熬够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成家,结婚生子。趁着我能走得动路,还能去美国帮你们带带孩子,你就可怜可怜妈,随了我这个心愿吧。
夏源低着头,面色复杂,好一会儿后,他紧紧握住了杨老太皱巴巴的手,说,妈,你别瞎想,好好养病,我回去就跟露露商量这事儿。
3
年底的时候,儿子突然给杨老太打电话,说和露露已经在美国注册结婚了。
杨老太又惊又喜,还有点不敢相信,这门望穿秋水的婚事,冷不丁地就修成正果啦?跟买个东西似的这么简单?也不提前说一声,好好挑个日子?他急忙缠着儿子问起来,才得知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草率,果然就是类似于出门散步路过了民政局,就顺便扯个证的节奏。
注册是注册了,婚礼酒席呢?这么不开腔不出气的,谁知道他俩成了?亲戚朋友都还等着我给个交代呢。再说了,过去自己出去吃了那么多喜宴,给出的红包就白给了吗?
杨老太想着,就开口跟儿子提摆酒的计划,没想到儿子拒绝得很干脆,说露露不喜欢国内的那一套形式主义,劳命伤财,就只想在国外旅行结婚,去地中海度个蜜月就完了。
夏源的口气坚决,看样子已经和露露统一了战线,杨老太说了几句也没说动,他就推脱有工作把电话给挂了。
杨老太没顺着意,心里憋屈了好几天。跳舞的时候跟老闺蜜们抱怨起这事来,大家都劝她想开点,说年轻人观念跟咱不一样,他们都爱旅行结婚,就是图自个儿高兴,用不着死撑面子活受罪了。
要说杨老太真的豁然开朗了也不是,她还是认为这样不对,不风风光光扯个场子,总觉得这婚结得没名没分的。可奈何儿子媳妇离自己这么远,她胳膊也够不到那么长不是?再说人家女方都没提什么要求,这婚怎么结还能不顺着人家的意?杨老太纠结来纠结去,也只能眼看着他俩跑出去蜜月旅行了。
这一走又是一个月,木已成舟饭已出锅,杨老太脾气也没了,一寻思自上次春节团圆后一别,这可是两年多没见到过露露了,就算他们不肯回老家摆酒,可新婚之后家人总得团聚一回吧?
杨老太也不等儿子批准了,立马以前所未有的执行力,雷厉风行,找到旅行中介嗖嗖嗖办好了签证,一口气就飞美利坚去了。
夏源听说她突然跑了过来,急忙请了一天假,在肯尼迪机场接到了她,开车把她送到了皇后区的一个宾馆里,小心地措着辞说,现在她和露露正准备搬家,之前的房子在旅行前就退掉了,俩人还没找好下一家房子,就借住在朋友家里,不方便带老妈去。
杨老太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没看到新媳妇,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连车窗外五光十色的资本主义大观园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了。
而当杨老太认真提出叫上露露一起吃饭的时候,夏源却又断了她的念想,说,妈,您来得真不巧,露露昨天去华盛顿参加她们学校的毕业典礼了,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接下来的几天,杨老太都一个人窝在宾馆里看电视(电视的中文台少得可怜),宾馆里一日三餐倒是都交代了,都挂在儿子账上。夏源白天要上班,下了班还要加班,也就只能在睡前来陪陪她,她心疼儿子,也不好提别的要求。外面的世界倒是新奇,可杨老太一辈子也没怎么出过国,自学了两句鸟语狗屁不通,除了透过窗户茫茫然地望着,大着胆子在附近的超市里转悠转悠就顶天了。
这种日子,过得还不如国内呢。杨老太郁郁寡欢,只能算着时差,上网去找她那个广场舞群里的老闺蜜们聊天,绘声绘色地跟她们八卦国外的见闻。
说多了人家没有共鸣,不捧场了,杨老太就编不下去了,便跟其中一个关系最瓷实的老姐们开了小窗,跟她发起牢骚来,说前两年隔得远也就罢了,可自己都来了美国,这么久了连媳妇的一面都没见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对面的刘老太恰好有个七窍玲珑心,听着听着就生出个心眼,含沙射影地提了件事,说周末的时候,她的女儿女婿回来看他,几个人坐在一起唠嗑。女儿听说老妈想换大件电器,便建议她去网上搜搜,再说起现在的网购可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啊,没什么不卖的,前些天还看到有什么节假日出租女朋友的,专门陪着回家见父母,撑场面。那些姑娘啊条件可棒,一个二个都是才貌双全,待人接物无懈可击的。这个不说,人家还有售后服务呢,半年之内包接父母电话,帮着客人圆谎,留言里简直好评如潮……
那天夏源下班早,来宾馆想带杨老太出门转转的,一进门就发现老妈气场不对,坐在床上对他怒目而视,眉头都紧得能拧出水来。
问她半天也不吭声,只顾生闷气,把儿子急得团团转,干脆就不分青红皂白,直接认错道歉了。老太太这才硬声硬气地发话了,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见露露。
夏源愣了一下,哄着说,不跟您说了么,露露去参加毕业典礼了,一时半会真回不来。现在就业市场不景气,她还打算在那儿约几个面试,找找工作机会呢。要不我跟她打个电话,让她跟您解释解释?
儿子说完就要拨电话,老太太再也不接招了,劈手就夺了过来,说,我不听电话,我就要马上见到她本人!你说你这是搞的什么鬼!要是把我的媳妇给弄丢了,老娘跟你这个小兔崽子没完!!
夏源一见老妈这炸毛了的架势,忙坐下来满脸赔笑,说您瞎操心什么呢?这么个大活人怎么会弄丢了?好了好了,气坏了身子多不好。露露她出国早,我行我素惯了,这方面是不太懂事,我马上跟她说,让她赶紧回来见您!
保证这么一给,老太太心里悬了一天的大石头好歹是放下来一半,这才消了气,扭捏着拾掇了一下自己,跟儿子出门吃饭去了。
4
过了两天,杨老太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前往华盛顿的大巴车。
理由呢,是儿子和露露一商量吧,露露说自己都安排好了这几天的同学聚会和一个面试,跑到纽约来见老妈一面也可以,但又要立马往回赶,太折腾。还不如把老妈接过去,她忙完了自己的事情,还有时间陪杨老太在华盛顿玩几天。
车子缓缓启程,杨老太隔着车窗向下面站着的儿子挥了挥手,虽然这发展跟预计得不一样,但她仍是满心期待地等着见久违了的儿媳妇。
开了约摸四个小时,杨老太在路上睡了两觉后就到达了首都的联合车站,她拿着行李走在气派的罗马式穹顶之下,混着四面八方的人流,左顾右盼地出了站。迎面便见到一个高挑的中国姑娘,长发飘飘的,戴着个大口罩,手里举着写了她名字的打印纸。
姑娘抢先认出了杨老太,踩着小高跟噔噔噔地迎了上来,堪堪地叫了一声妈,便挣着去提她拉着的行李箱。
杨老太激动地答应着,拉着她的手,拥着她的胳膊,迫不及待地打量起来。看来看去,隔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露露哪里变了,就觉得跟印象中不太一样。怕是自己朝思暮想,把她美化得太过头,现在反而有点对不上号了。
露露显得很不好意思,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哑着声音说,妈,对不起啊,您看我,也不是故意躲着不见您,我旅行回来水土不服,身子有点虚就感冒了,扁桃发炎,一直也没好透,怕传染您。
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你都给晒黑了,你们这是去海边玩了?也不多抹点防晒霜?老太心疼地说,早把先前的不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反而对儿子媳妇平添了一丝愧疚,你说自个儿一意孤行跑过来不算,还疑神疑鬼的,这要是传到亲家耳朵里,该说这婆子不好处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俩就住在阿灵顿区的陆海军俱乐部附近的一个精品旅店里,露露要了一个标间,和杨老太一人睡一个床。只要没事的时候,露露就带着她去市中心逛景点、吃美食。美国风大太阳大,露露爱漂亮,出门都戴着宽檐儿帽子大墨镜丝质披肩三样标配,也给老太太备了一套,拍照特别洋气。有了这个当地人作向导,杨老太终于畅行无阻一往无前,拜访了白宫、五角大楼、国会山等好些地标建筑,虽然杨老太也体验不了什么全球权力中心带来的震撼,但露露一路上表现出的游刃有余的交际能力,体贴入微的态度,都让她看在眼里美在心上,心想多亏了这闺女,这次出远门才拍了几张拿得出手的照片,回去好给亲戚朋友显摆显摆。
要说露露呢也真没闲着,白天陪老太太玩,晚上老太太睡下了,她就打开笔记本坐在桌子跟前也不知道忙活什么。有时候杨老太一觉醒来,看见媳妇还开着电脑,忍不住问两句,露露便说,是在忙着做简历,看招聘信息,回邮件约面试啥的。
看媳妇这么辛苦,杨老太也识趣,呆到第五天的时候,就提出要回儿子那儿去了。露露不知何时已买好了一包洋货,承诺了在老太太回国之前就回纽约去送她,这才把依依不舍的杨老太送上了大巴车。
回到了纽约唐人街,还没下车的时候就接到儿子电话,说自己前两天签了新租的房子,今天正忙着搬家,现在都还没搬完,怕是赶不过来了,就找了个华人司机来接她去宾馆。
第二天,在杨老太的强烈要求下,夏源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带她去了新家,这是个位置相当不错的一室一厅小户型公寓,租金不菲,但离华尔街近,儿子上班方便。
杨老太一进门,看见满屋的狼藉就心塞,立马把包一放,挽起袖子,发挥起多年贮备的超高打扫技能值,拾掇起来。她一整个下午没闲着,竟然把搬来的几十个纸箱都拆了封,按照自己的心意各归各位,地也拖了,桌子椅子柜子全给擦干净了,窗帘、床单被套什么的能换上就给换上,甚至在楼下的小超市里买好了花和几盆绿色植物,装饰在了客厅里。
儿子下班回来,看着这变戏法似的像样起来的家,满桌子已经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那是特感动。吃饭的时候,他吃一筷子,杨老太就问一句好不好吃,说这里的调料买不全,怕不是家乡的那个味儿了。见天色已晚,夏源也不忍心赶妈走,就说,要不您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您睡里头的卧室,我睡客厅。
杨老太就这样在新家里当了几天的家庭主妇,白天做做清洁,收拾收拾屋子,下楼买买菜,下午了就做好饭,等着儿子回来吃,恍惚间就回到了夏源出国之前,从小学到高中,十几年如一日,都是这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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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就临近回国的日子了。
杨老太太下周五的飞机,这周末的时候,夏源全程陪同,专门带她去纽约各个高级卖场扫货,数着家里亲戚朋友的人头挑礼物。小孩儿的高科技玩具、游戏机,年轻人的化妆品、包包、烟酒,老年人的各种保健品、土特产。给老妈买的更是尤其舍得,杨老太一辈子也没穿过的高级时装,没戴过的奢侈珠宝,只要衬得上的,夏源是统统拿下。她嘴上嗔怪着,连说心疼,可看着售货小姐倾慕的眼神,真觉得有这样一器宇轩昂,光耀门楣的儿子,自己已然是人生赢家。
买了两天之后,夏源请老母亲吃了当地一家米其林星级餐厅,除了川菜啥也吃不惯的老太太,一改之前对西餐的成见,吃得笑逐颜开。这时夏源便开口了,说,明天露露就从华盛顿回来了,妈您今晚可以回宾馆去住吗?我行李已经帮您带上了。
杨老太愣了一下,立马明白过来,连忙说,我还有几天就走了,花这冤枉钱干嘛?卧室给你和露露睡,妈睡客厅就行,不碍事儿。
怎么能让您睡客厅呢!夏源不同意,劝着说,露露是个夜猫子,晚上又是追剧又是网聊的,怕吵着您。宾馆更舒服,天天有人帮您打扫,您也好好休息几天,飞机又得坐十多个小时呢。
杨老太太脸色有点沉了下来,觉得儿子媳妇也太见外了。她们这一辈是过惯了集体生活的知青,就算是老家的朋友来了,也是盛情邀请要住家里的,哪儿有让老妈一直睡宾馆的道理?
夏源便耐着性子解释,说露露什么都好,就是独立得很,不怎么会和老一辈相处,结婚以前就约法三章过,说好不和双方父母住一个屋檐下。
她在华盛顿跟我住一个房间,不也好好的吗?杨老太反驳到。
那是在宾馆。夏源声音放得更轻了,就她那大大咧咧的个性,在家里灰头土脸的,不收拾不打扫,什么东西吃完用完都喜欢随手一扔,不被您念叨死?您看着也白白添堵不是?何必呢,大家都留个完美的印象,不是皆大欢喜吗?
说完,儿子便赶紧给她夹了几个耗油大虾。
杨老太百般不情愿地又住回宾馆之后,称心如意的露露也算尽了礼数,星期一晚上回来,星期二一大早就来请安了,又陪着老妈逛了一天曼哈顿。有她接手杨老太的吃和行,夏源也就轻松一些,忙自己的应酬去了,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来过问过问。
终于到了回国那一天,杨老太晚上十点的飞机,露露照样早上就过来接了她,请她去第五大道一高级餐厅吃完中饭,逛了几家店后就把她送回了宾馆,嘱咐她说,您先在这里休息着,整理整理行李,我回家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等夏源下班了,就跟他一起过来送您。
杨老太连声答应着。等露露走后不久,她在最后一次检查护照和钱包的时候,突然发现夏源新家的钥匙还在自己挎包里装着。
杨老太知道自己老来健忘,她怕就这么放在身上,晚上着急忙慌赶起路来铁定会忘。转念一想,反正儿子的新家离这儿也不远,都去过好几次了,也大致认识路,干脆现在就过去把钥匙还给他们,顺道在下面买个菜,还能有时间给他们准备晚饭,一起聚一次餐呢。
杨老太说走就走,背起包,拿好了房卡就出门去了。
她不慌不忙地溜达,沿路找着标志性建筑,二十分钟后,也没怎么费工夫,就成功过找到了夏源的公寓。
她在楼下超市挑好了儿子爱吃的一些菜,买了满满两口袋,兴冲冲地提上了楼。
拿出钥匙通开房门后,杨老太没忘了在玄关换好拖鞋后才走了进去,一边将菜放进厨房冰箱,一边朝屋里喊了几声,露露,我过来了!把钥匙给你送过来,顺便买了些菜,咱俩一起做晚饭吧?
没有回声传来。
杨老太有些纳闷,心想露露不是说回来换衣服了吗,怎么不在家?难不成在洗澡没听见?
她将食材仔细分类,放进不同的隔间之后,关上了冰箱门,走出了厨房。
屋子里拉着窗帘,挡住了外面的阳光,显得有些昏暗。刚跨出来,她就看见穿着睡裙的露露靠在前面卧室的门口,背对着她,披散着及腰的长发,一半身子露在门外面,一动不动地站着。
杨老太于是又招呼了一声。但露露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妈,不是告诉过您,来这里之前,要先跟我们说一声吗?
这……,杨老太觉得对方的语气有点不对劲,气氛好不自在,便笑着给自己解围,说,妈手机是国内的卡,在这里舍不得打,也觉得没必要嘛,都是一家人了,儿子媳妇家不就是我的家吗?
一阵长得令人心悸的沉默后,露露叹了口气,沙哑的声音颤抖起来,说,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呢?
对于我的生活,我有自己喜欢的样子,可您喜欢的是另一种样子,它们相差得太远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规规矩矩地遵守好游戏规则,让我继续保持我喜欢的状态,而您也可以高高兴兴地欣赏您梦想中的我呢?
杨老太听得一头雾水,呆站在原地傻了眼。
就在这时,卫生间突然传来了冲水的声音,接着门打开了,几下脚步声之后,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外国男人从走廊来到了客厅里,他赤裸着上身,下面只穿了条内裤,看到面前瞠目结舌的杨老太,疑惑地问了一句,Who are you?
杨老太是听懂了这一句的,她石头般僵硬了一秒,忽然之间就涨红了脸,尖叫起来,我是谁?!你还有脸问我是谁?!你个龟儿子是谁?!这是我家!!!
眼前的情景就是一道晴天霹雳,瞬间轰杀了杨老太的三观。看到还无动于衷的露露,她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叫骂着就冲了过去,你个贱人!你怎么能这样对夏源!!怎么能这样对我!!这才结婚多久你就偷人!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非打死你不可!!!
Hey!What’s wrong with you?外国男人急忙伸出手拦她,大声说着听不懂的鸟语,Stop!Get out of here!I will call the cop!!
可杨老太是气疯了,拼了老命地撞上去,连抓带挠,她今天就是死在这儿也要教训这对毁了儿子幸福的狗男女。
抓扯之中,她牢牢掰住了露露的肩膀,一边猛掐她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臂,一边死命将她往身边拽,好狠狠地抽她几个耳光。
露露哭出了声,却始终没有反抗。她那漂亮的侧脸上,晶莹的泪珠滚个不停,把眼妆全都带花了。
可当她再转过来一些时,杨老太看到的,是自己儿子的另一半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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