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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 | 《潜行者》:“房间”里面有什么?

影评 | 《潜行者》:“房间”里面有什么?

作者: E3F058 | 来源:发表于2018-07-31 07:20 被阅读9次

    抛开那些饱含诗意的镜头影像不谈,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所讲述的故事情节格外简单:一名潜行者带领代号为“作家”和“教授”的两人前往被称为“区”的一处禁地,寻找一间据说能实现愿望的“房间”。与《夺金三王》、《逃狱三王》类似,这是一个追寻“宝藏”的故事。

    从故事结构上说,大多数关于某人去某处做某事的故事,都遵循了追寻故事的常规。在一场追寻之中,一位追寻者为了某个“声称的原因”——黄金、巨款或阿拉丁神灯——而启程前往目的地,在旅途他遇到了各式各样的挑战和考验,最终得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收获。

    追寻的真正原因绝不是声称的原因。托马斯·福斯特在他那本趣味十足的文学指导手册中写道:“追寻者去是为了声称的任务,而且误以为那就是真正的使命。但他们经常完不成声称的任务,他们对唯一真正重要的问题还不够了解,而这个问题就是他们自身。追寻的真正原因总是认识自我。”

    《夺金三王》中,三名士兵异想天开地去寻找萨达姆藏在伊拉克的一笔黄金,他们最后确实找到了,但又把黄金归还给了饱受战争之苦的当地人民。《逃狱三王》中,三名越狱的囚犯同样是去寻找一笔并不存在的巨款——当然他们终于没有找到。

    《潜行者》的故事同样如此,最终站在“房间”门口的三人犹豫不决,他们对是否进入“房间”心存疑问,因而只是坐在门口的地上向“房间”内窥探。既然他们最后没有进去,那当初为什么还要去?而我们为什么还要看这个有关失败的故事,它又有什么意义?

    塔可夫斯基在一篇访谈中谈及“房间”本身是否能实现人们的愿望时指出:“我们无法知道这个愿望之屋是真的还是仅仅是潜行者的幻想。对电影的作者——我来说,两种理解都可以,这完全不影响(电影的)主要论点。重要的是其他两个旅行者没有进入‘房间’。”

    这与托马斯·福斯特的观点不谋而合——有没有实现愿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踏上了追寻的旅途,而在旅途终点等候他们的,是对自我认知的终极启示。从这一点来说,“房间”本质上是一面镜子,一面映照人类自身的镜子,它无需实现任何具体的愿望便已达成了自身存在的目的。

    可以说,“房间”里面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一个有关人类自身价值的问题:你内心最真挚的、最本能的、源于苦难的愿望究竟是什么?“房间”为它的来访者提出问题,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反过来定义了每一个人的本质,定义了他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什么,这个问题最终会引导我们获得终极启示。

    塔可夫斯基不愿给他故事中的人物一个具体的名字,而是以“潜行者”、“作家”、“教授”这样笼统的称谓来指代角色。虽然他在访谈中承认这三个角色都代表他自我的一部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只是在操控影像来完成一道逻辑论证命题。最重要的始终是故事与人物,否则电影与论文还有什么区别?

    有人说这三个人物代表了“宗教”、“艺术”与“科学”,他们在“区”内的旅程则是这三者展开争论的场景。这显然是断章取义、想当然而已,影片的镜头始终聚焦于每个人物本身以及他们的过去,大量的特写镜头有意让观众体验到角色的细微情绪与一举一动,他们同样是独立存在而有自我意志的个体。

    与其把这三个人物说成是故作高深的抽象概念,不如说他们代表了人类面对“房间”的三种自然而然地立场和选择。让我们设身处地试想一下,如果你站在“房间”门口,你会怎么办。你会直接进去吗?如果你的愿望没有实现呢?如果别人的愿望与你相悖呢?如果你并不知道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教授”面临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每个人都相信这“房间”能实现愿望,那会怎样?如果他们蜂拥而至,又会怎样?没有潜行者会知道自己将带着什么人来到“房间”,也不知道他们会向“房间”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如果“房间”被邪恶之人利用,那又会怎样?因而他要炸掉“房间”,他驳斥“潜行者”道:

    “那些没当上君王的人们,大法官们,国家领袖们,自诩人类慈善家的人们,都争先恐后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灵感,而是为了改造世界。犯罪率无缘无故的攀升,军事政变、黑恶势力掌权,这不是你的雇主干的好事吗?我不相信美好,但对邪恶坚信不疑。这里不会再给予任何人幸福…”

    “作家”对此则毫不担心,他的问题是自己并不相信“房间”的存在,他怀疑一切。“作家”质问“潜行者”:“你怎么知道这样的奇迹真的存在?谁告诉你在这里一切都能如愿以偿?你有没有见过在这里得到幸福的人? 事实上,是谁告诉你“区”、“豪猪”还有“房间”这些事情的? ”

    “作家”进入“区”的初衷是寻找创作灵感,然而在旅程中他意识到寻找灵感并没有意义,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写作,他开始怀疑创作本身的目的,进而对自己的人生目的与意义也产生了怀疑。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永远都会在为自己创作还是为大众(金钱、地位)创作的问题上纠结不已:

    “有些混蛋骂了我,让我受到伤害;一些混蛋又来赞颂我,让我又受到了伤害。我把内心与灵魂奉献出来,他们却将其蚕食一空;我本想消除灵魂中的龌龊,然而他们又将其蚕食一空。他们都是文化人、饿死鬼,他们的周围总是围着一群记者、编辑、评论家…他们什么都不想知道,他们就知道蚕食。”

    “如果我讨厌写作,如果写作对于我来说是无尽的折磨、痛苦而羞耻的职业,那我还算什么作家。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书可以使人们变得更好,但并没有人需要我。等我死去不几天,他们又会蚕食其他人。我本想去改变他们,结果却让他们改造了我,按他们自己的模式来改造。”

    “我不在乎有没有灵感,我只想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或者说,我该从哪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并非内心所求?我又该从哪知道,我不想要的东西是否真的是我所厌恶的?我的良知渴望素食主义者赢得整个世界,但我的下意识却渴求一块抹好酱汁的肥肉。那我到底想要什么?”

    塔可夫斯基认为“作家”是个迷失方向之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因而“作家”并不需要进入“房间”,“房间”也满足不了他的愿望。“作家”的这种怀疑态度延伸到了“潜行者”和“房间”身上,他认为有关“区”和“房间”的一切都是“潜行者”编造出来的,他质疑“潜行者”带领人们进入房间的意图:

    “所有这一切都是某人愚蠢的发明…我看透了你(指“潜行者”),你对人类漠不关心,从我们的痛苦里赚钱。问题还不在于钱,你在这里悠然自得,你就是这里的全能之神。我现在算明白为什么你们这帮潜行者从来不进入房间,你们都陶醉在权力、神秘和权威之中,还会有别的愿望吗?”

    “你也只是上帝的玩偶,你从来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你觉得为什么豪猪会上吊自杀?为什么他就不能带着忏悔之心再来这里一次?不求金钱、只求弟弟呢?因为他明白,房间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的,只有最本能的内心愿望才可以实现。”

    “你什么都不懂,豪猪误了事不是因为贪婪。他在水洼中匍匐前进,哀求房间还他一个弟弟,但房间给他的只有金钱,他再也不能求得别的东西,因为豪猪已经得到了那些所谓的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良心痛苦之类,全是自己凭空捏造的。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时,便上吊自杀了。”

    或许“房间”真的能实现愿望,但它并不会给予自以为的表面上想要的东西,唯有“房间”才知道人们潜意识中想要什么。“作家”对自己的内心是怀疑和不信任的,他觉得自己内心肮脏不堪,因而他说:“我不会进去,我不想把自己的龌龊泼洒到别人的头上,然后像豪猪那样为自己套上绳圈。”

    如果对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生平有所了解,我们不难想象“潜行者”所代表的意义。

    塔可夫斯基于1932年出生,彼时苏联社会在经济、文化各个领域都处于斯大林的高压政策之下。共产党控制了艺术领域,并指责艺术家们的不忠和对政治责任的忽视。艺术家们被迫面对教条化的严苛要求,恪守共产主义的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

    在苏联,电影生产已经成为一个及其繁琐的官僚化过程。这样的体制之下,那些具有开创精神的电影制作者很难推行拍片计划。后来在赫鲁晓夫发起的解冻时期,青年塔可夫斯基进入了电影领域,但这种自由的风气很快随着勃列日涅夫上台而结束。

    勃列日涅夫加强了文化控制,任何不遵从准则的电影都会被重拍或禁演。直到1970年代初期,苏联的电影和其他艺术才有机会探索新的发展道路。而那时,被视为反动分子的塔可夫斯基在前往意大利制作了《乡愁》(1983)后,已经决定保持缄默并流亡国外,不再返回苏联。

    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创作大半都处于意识形态的条条框框之下,在摇摆不定的政策夹缝中追寻真理,尽力维护自己身为艺术家的责任与尊严,还有那方小小的精神世界,这与“潜行者”的处境是何其的相似。回过头来再看影片中“潜行者”绝望而痛苦的哭诉,怎能不令人动容:

    “我是卑鄙小人,我没做过有利于世界的事情,再说我也无能为力。我给不了妻子一切,也给不了朋友一切,但是你也不要夺走我的一切。他们已经在铁丝网那边夺走了我的一切,这里是我的一切,你明白吗?

    我的幸福、我的自由、我的自尊都在这里。我带着像我一样绝望痛苦的人来到这里,这些人已经别无所求,而我可以帮到他们。别人帮不了他们,只有我这个卑鄙小人才可以。因为可以帮到他们,我喜极而泣,这就够了,我再无所求。”

    “潜行者”在铁网之外那个没有色彩的破败世界中毫无价值,为了养活妻子和受到诅咒的女儿,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带领人们进入“区”内探索。“潜行者”是他的职业,但也是他的信仰。“区”内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但“区”内同样生机盎然,自由而有活力,它是人类的最后一方乐土。

    或许“潜行者”欺骗了人们,又或许他没有欺骗人们,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重新唤起人们的信仰,唤起人们对真理、对自我、对存在意义的信仰与追求,他说:

    “你们在谈论我们生命的意义、艺术的无私,就拿音乐举例子吧。音乐和现实关联甚少,既是有关联,也不是精神上的而是物理上的。空洞的声音与一切脱节,然而音乐却奇迹般地穿透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与噪声达到和谐共鸣?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把它当作极乐源泉,以使自己震撼,是众人皈依?这一切又是何必,又有谁需要这一切?你们会说,没人需要这一切。不,我不这么认为。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意义和存在的理由。”

    然而这是一个丧失信仰的世界,这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世界。人们目光短浅,无视自己对生命、对人类命运的责任,沉津于自己那狭隘的天地中,自以为能掌控命运,对任何事物都毫无敬畏之心:

    “他们这帮作家、科学家,自诩知识分子却毫无信念。他们双目只有空虚,头脑里想着的就是怎样把自己的身价抬高点,好让自己的一举一动得到相应的报酬。他们知道自己‘不枉此生’、知道自己‘身兼使命’,要知道,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次’。难道像他们这样的人还会相信什么吗?”

    “房间”让来访者认识到自我的丑恶和精神世界的匮乏,而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和回避。因而,三人注定不能进入“房间”,而只能在门外一窥“房间”的面貌,小心翼翼地用几粒石子试探“房间”。只有纯净如雨水,才能在“房间”中自由进出,这不能不说是对人类善意的嘲讽。

    最后,太多的评论把《潜行者》的故事及其中的人物过度抽象化、概念化了,这让我们对这部影片望而却步。然而电影作为一种大众媒介,本身的目的不就是让人看懂吗?一部观众能看懂的影片,能通过它与观众沟通的影片,这难道不是导演塔可夫斯基拍摄本片的最终目的吗?

    如果没有观众,一切影像都毫无意义。所以,让我们放下敬畏之心,运用自己本能的领悟能力来享受这部影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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