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一

七岁之前，她在奶奶家和父母家来回跑。

奶奶家在另外一个县，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模模糊糊记得，爷爷奶奶带着她先是住在一个老宅子里。三面都是屋子，一面是大门，中间是一块空地，还有一口井。对面住着二伯父一家四口，旁边住着四叔一家三口。她和爷爷奶奶，五叔叔，六叔叔，还有小姑姑，一起住着好几间屋子。

屋子很阴暗，即使外面阳光灿烂，屋内却是昏黄昏黄的。即使好不容易射进来的一道阳光，反而更加增添了某种诡异的色彩。因为，那道阳光不偏不倚，刚好照在一张戏曲年画上。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共有十几张小图片组成。其中一张居然是一座墓，而每次当她去看画时，阳光又正好照在墓上，然后又慢慢移动。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故事，只是看到最后一张图里，两个漂亮的人手挽手，扮成蝴蝶的样子，就觉得很美。她就忍不住看傻了眼，恍惚中，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小蝴蝶。

后来，爷爷奶奶带着她和五叔叔六叔叔小姑姑住到了海边的五间石屋里。每天起床，走到院子里，左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右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小小的心也似乎有了一种空旷感。当然，她那时不懂空旷，后来回忆起来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正是空旷的意思。那时她没上学也不识字，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海子的诗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小时候住过的是多少诗人向往的地方，包括现在，她自己也向往小时候的住所。只可惜，五间石屋，人去屋也倒。只剩断墙上的青草长得气势汹汹。

有时，她又被接回父母家。父母家有三间半屋子，顺序是，一间厨房，一间饭厅，半间小仓库，一间卧室。屋子终年也是黑漆漆的。甚至一道阳光也射不进来。她也是奇怪了，小时候的屋子里怎么都是黑漆漆的，难道是因为记忆太遥远？

她家旁边是村里的灵堂，死人下葬之前都要在灵堂里睡几夜。亲人会整夜整夜地守着灵堂，哭一会，又说笑一会。妈妈说，人死后会变成鬼。于是，她很好奇，不由自主地靠近那张挂着白色蚊帐的睡着死人的床，想看看那躺着的鬼是什么样子的。父亲胆小，常常会一把抱起她躲回屋子里。然后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不过，她还是看到了一回“鬼”。村里她喊大妈的人死了，也躺在了灵堂里。大妈生前是齐耳短发，脸胖胖的。变成“鬼”后，齐耳短发变成了三刀式短发（类似于男士短发），脸瘦瘦的，穿着黑衣服。她莫名地打了个寒噤，当天夜里便发了烧。第二天，母亲给她叫了半天的魂。

后来，她又被送到奶奶家去了。

二

八岁，她要上小学了。回父母家时，已经换了一个村庄。三间屋子，屋子前很大一块空地，四周用矮墙围起来。屋子亮堂了许多。她的心也莫名跟着明亮起来。

三间屋子分配如下，一间厨房和饭厅，一间父母的卧室，一间三姐妹的闺房。哦，应该还有一个小屋子，是厕所。

三姐妹，姐姐一人占一张小床，她和妹妹合睡一张大床。她和妹妹好起来，头碰头，肩并肩，抱着，搂着，一起睡了好多年。吵起架来，一人一头，还各自嫌弃对方的臭脚丫。倘若一不小心，脚丫碰上对方的身子，恼火更旺，扯起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的。可是姐妹俩又是共用一条被子的，一个扯过去了，另一个就露了半截。于是，姐妹俩便在床上打起了被子仗，把被子扯来扯去，恨不得扯成两半。姐姐劝架不下，告了妈妈，妈妈心疼被子不疼女儿，二话不说，抡起胳膊赏了她们一屁股。

姐姐爱吓唬小姐妹俩，尤其在雷雨天。一道闪电中，姐姐突然倒披着头发，吐着舌头，幽幽地说，我来了，我来了。她和妹妹吓得各自钻进被窝里，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可恶的姐姐还不住手，又来扒她们的被子，妹妹们吓得哇哇大叫。慌得父母来不及披一件衣服，双双赶来看究竟。后来，姐姐被狠狠地责骂了一顿，她和妹妹才又亲热地抱在一起，进入梦乡。长大后每每说起姐姐吓唬人的事，互相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明明知道是姐姐，两个胆小鬼竟然还是信了。

那时，她和妹妹还养了一只猫。妈妈再三叮嘱她们，不要让猫跳上床。可是，她和妹妹把妈妈的话当做耳边风，背着她，每天晚上把猫抱到床上一起睡。刚开始，姐姐又去告了状。妈妈气得揪起猫的后脖子，扬言要把它吊死。她和妹妹差点没跪下来发誓，但是已经哭着保证了半天。猫留下了，她和妹妹在姐姐面前好话说尽，好东西贿赂光，她总算答应不再管猫的那些事。猫这家伙也有灵性，每天晚上睡觉了，不去父母的床，也不去姐姐的床，就乖乖地跳上小姐妹俩的床。有很长一段日子，这间屋子里住着三个女孩子，外加一只猫。

她读初二时，父母把平房翻成了楼房，又单独造了一间厢房做厨房。楼下分别是饭厅，客厅和客房。楼上三间是父母的卧室，姐姐的闺房，她和妹妹的闺房。她和妹妹曾经强烈要求房间里放两张床，可是家具太多，放不下。好吧，她和妹妹继续合睡一张床。

姐姐出去打工了。她读高中住校了，家里就剩读初中的妹妹。周末，她回家，第一个晚上，姐姐妹妹抱在一起亲热地睡在一头聊天。第二个晚上，妹妹抱起枕头，恨恨地去姐姐的闺房睡觉。不用说，姐妹俩又吵架了呗。母亲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两个小冤家这一辈子就不要再来往了。可是咋可能呢？下周她回家，第一个晚上，两人又亲密地抱在一起了。运气好的话，第二天晚上，继续能睡同一头。

先是姐姐从这座房子出嫁了，她的闺房继续保留着。她总要带着夫婿和孩子回娘家住几天的。接着，妹妹比她早一年先从这座房子嫁出去。

其实，她和妹妹合住的屋子，早就空闲了很久。因为我们在外面读书，然后工作，都不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