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往前滑行了不到十米,又停下了,路堵的像得了多年的便秘似的。
欧文从车窗探出头去,这巨大的车阵如一条长蛇,望不到头,看不见尾。他吸了一口气,嘴里全是汽车尾气呛人的味道,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娘。
旁边的车终于烦躁的忍无可忍,一阵阵尖利的喇叭声让人觉得他八成是尿急,分分钟坚持不住的架势。欧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着急你就飞过去吧,摁摁喇叭路难道就不堵了?
欧文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堵两回,平时不着急的时候也会气定神闲,堵车的空档就刷刷微博,翻翻朋友圈,或者跟老婆来个暧昧语音。
可是今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
大学毕业以后,他就被分在某铁路局管辖范围内一个二等客运站干副主任,这一干就是七年。
“什么副主任,不就是个勤杂工嘛!”毕业十周年同学聚会上,欧文忍不住当着到场的同学发牢骚:“客运上不就是些鸡屙猫尿的破活儿嘛,天天跟块破抹布似的,到处擦抹,没劲儿透了!”
到场的同学都在铁路系统上班,其中有几位已经干得很不错了,实权在握。大家看欧文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纷纷劝他沉住气,埋在地里的金子总有出头放光的那一天。
可能有同学后来给他使了把劲儿,跟上面领导互动了,反正第二年,老主任退休的时候,欧文名正言顺的坐上了客运头把交椅。
“八年抗战啊,终于见到了胜利的果实!”任命书下来那天,欧文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小文喜滋滋地说。
私下里,欧文很无奈地把自己的升迁路比做老家的蚕蛹,半天“鼓涌”一下,再无动静。
今年是他在客运主任位子上的第八个年头。
前段时间,他在单位的内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新闻里说,他所在铁路局新建好的高铁客运站,马上要开通投入运营了,站址就离他居住的城市不远。
浏览新闻的时候,他突然心里一动:新站开通,意味着需要成立新的领导班子,对他来说会不会是个好事?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论资格学历、工作能力他完全能够胜任客运站长的位置。
欧文本来就不是个把心事摆在脸上的人,接下来的几天,他跟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跟同事聊天说笑,只是话题开始有意无意往新建成的高铁站上引,他知道同事里头不少消息灵通的能人,虽然平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
果然就有快退休的老孙说,让我说,放眼整个车务段客运部门,最有资格当这个客运站长的人非欧文莫属。
办公室数老孙资格老,平时说话也有分量。他一发言马上有人附和:是啊是啊,以后不能再叫欧主任了,要叫欧站才是。
也有人起哄,不行啊欧站,这次升了可要请客哦,终于逮着机会宰你一顿啰,档次不能低了,那样配不上你的身份,不如就涵碧楼吧!
欧文听了心里很受用,他想着,要是真当了客运站长,请客那是必须的,这么多人,一顿海鲜,可不得花小五千。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脸上一副很随便的样子:“谁爱坐那个位置谁坐好了,你们以为那个位置是好坐的?每年的春运把我的心都要操碎嘞,你们看,我的发际线都到头顶了!我现在啊,就盼着哪天退休了,彻底过几天舒心日子!”
那天回家后,欧文心情很好,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跟老婆杨梅分享一下他的好心情。
杨梅比他小六岁,在一家私立小学当舞蹈老师。平时没课的时候,就去家附近的培训机构教一群中年闲女练瑜伽。用欧文的话来说就是折腾完孩子再去折腾大人。
欧文最终还是放弃了要跟杨梅分享好心情的念头。因为杨梅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些,他都能想象的出来,杨梅听后一定会睁着大眼,一脸懵懂地问:“客运站长?跟你现在干得工作有什么不一样吗?”
结婚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杨梅一直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存在着。从婚前爸妈眼里的娇娇女到婚后欧文眼里娇娇妻,欧文觉得杨梅就像是一块被捧在手掌心里明珠,小心翼翼地从她爸妈的手里转送到了他的手里。
那天晚上,欧文粗略地检查了小文的作业,签了字,催着小文早早上床后,他也和衣躺下了。
杨梅回来的很晚,说是练完瑜伽后,又跟闲女们一起去喝了个咖啡。手机微信提示音一声连着一声,杨梅敷着面膜,顺手点开了免提,一帮女人在群里热烈地讨论着要去黄山自驾游。
“能不能晚几天再去?我这几天单位里忙,人事上可能要做调整,你在家好好监督小文的作业……”欧文从卧室里出来,轻轻过去掩上小文卧室的门,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开始跟杨梅商量。
“我们去玩跟你们单位人事调整有啥关系?你忙你的,小文可以放在我妈那儿,再说我都答应人家了!”面膜下面看不清杨梅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却让欧文心里一阵窝火。
“算了算了,玩儿你的去吧,反正咱们这个家无论什么时候都指望不上你!”欧文懊恼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本来抱在怀里的Kitty猫沙发抱枕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今晚这是吃错药了?”杨梅尖叫一声,一把撕下脸上的面膜,灯光下,她那张精致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杨梅最喜欢在网上买各种饰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喜滋滋的抱一个回家。家里到处摆着娃娃,有芭比、樱桃小丸子、Kitty猫,蜡笔小新、和许多欧文叫不出名字的卡通人物,它们侵入了欧文的家,占据了沙发、床头、书桌、窗台,甚至冰箱上面也坐着一个白雪公主,在欧文吃饭的时候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吓得他喝汤都不敢大声;夜里他想和杨梅亲热,一抬头看到蜡笔小新站在床头柜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立马瘫软了,兴致全无。
每次杨梅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抱着它们,把头深深的埋进去,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他俩吵架的时候,这些小卡通瞬间就会变成武器,铺天盖地向欧文砸过来。
回到卧室,欧文冷静了下来,他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平心而论,杨梅除了对家庭事务不太关心外,其他方面还是做得很好的。
欧文家在农村,兄弟姊妹好几个,他又是家里的老大,父母的赡养费以及老家的人情来往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包了,杨梅从来没有怨言。
但是,他想想还是感到有些憋屈。在他看来,眼下似乎没有什么事儿比他的升职更重要了。
他觉得这么多年以来,杨梅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关心理解过他。对于一个发际线快到头顶的中年男人 来说,能够在退休之前,仕途上有所突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荣光的事情。
他听到客厅里杨梅在发脾气,各种洗刷用具摆弄的动静很大。平时每次他俩有矛盾,都是欧文先妥协,过去抱抱哄哄她,给她个台阶扶她下来。
这次欧文突然不想急于求和了,他自己心里也委屈得很。
过了一会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知道,杨梅这是又回小区前楼的丈母娘家了,过不了多久,丈母娘必定会打电话来,名为劝说,实为兴师问罪,欧文关了手机,拔掉了座机线。
小文从他的卧室里“踢踏踢踏”走了出来,眼睛半睁着,迷迷瞪瞪地问:“是我妈回来了吗?她人呢?”欧文愧疚无言,拍拍他的小脑袋:赶紧回去继续睡吧,明天还得上学。
早上起来,欧文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把小文送去学校后,就来到了单位。
刚一落座,同事老孙就凑上来说,新站的客运站长有人选了,从路局客运处空降过来一位姓胡的科长,过几天就到位履职了。
“名字叫胡江海,按理说他去水运部门工作最合适,又是湖又是江又是海的……”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人都在议论,这位胡站长如何大有来头,工作能力,业务水平如何棒,他来领导开展新站的业务,肯定没有问题。欧文瘪瘪嘴,咬着牙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势利小人”,恨恨地推开门去了走廊尽头的窗户那儿,连抽了五六支烟。
电话突然响了,是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欧小文这次月考又不及格,请家长一定要多花点心思在孩子身上,每天按学校发的作业单检查孩子的作业,认真批改监督改错,签上名字,全班同学就小文的作业做的最糟糕,这段时间也没有家长的批改签字,只有家长和学校高度配合了,孩子成绩才能上去......
欧文陪着笑脸,唯唯诺诺,终于结束了通话,他用力的按了结束键,嘀咕了一句:老师还真是好笑,学生成绩不好,你们好好教啊,作业都让家长改完了,老师干啥去?如果他什么都懂了,还送到学校来干嘛!
终于捱到下班,路上又毫无悬念的堵车了。
一转头,看到汽车操作台上摆的一排小人儿,四个小人儿各抱着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LOVE,这四个小人儿正神气活现地和欧文对峙着,欧文把目光挪开,强忍着把他们扔出窗外的冲动。
无数的画面在他的脑子里闪过,就像有成群的聒噪的苍蝇,围着他不停的嗡嗡嗡。
交警来了,不一会儿道路开始畅通,欧文长舒一口气,这时电话响了,是高中同学老徐打来的,问他走到哪里了,欧文这才想起昨天约好的同学聚会,老徐当时说会有一位神秘嘉宾,并在电话那头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特意补充了一句:谁都可以不来,你不能不来哦。
等欧文到了指定地点,同学们都已经落座,服务员正上着菜,男同学腆着肚子,聊着项目聊着股市,女同学聊着老公孩子,老徐起身把他推到一个空位上,欧文方才看见旁边坐着林素,原来林素就是老徐口中的神秘嘉宾。
看到林素,欧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们已经十几年没有任何联系了,林素还是留着一头长发,素颜,话少,有些清瘦。
林素对欧文轻轻笑了一下,等欧文坐下来,同学们开始起哄说他迟到要罚酒。
欧文把酒一杯一杯的灌进肚子里,男生们拍手叫好。高中那会儿,欧文也喜欢和寝室的兄弟去撸串、喝酒,欧文最多喝上两瓶啤酒,林素就会下达命令:不准喝了。他要再满上的话,林素就一把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所以欧文每次喝了两瓶之后,就坚决不喝了,以至于整个高中时代,他就保持两瓶啤酒的量,后来为了工作为了应酬不知道醉过多少次,慢慢倒练成了海量。
欧文一圈喝下来,最后轮到林素,林素举起饮料杯,大大方方的和他碰了一下,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当初她离开时,欧文的心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酒至半酣,各种段子就开始粉墨登场,老徐说了一个黄段子,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然后在市政府衙门任职的大维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秘书安排次日的工作,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仿佛在指点江山;刘振远外号土豆,上学那会长得黑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扔到人堆里瞬间找不见,现在人家可是刘董了,身上的脂肪跟他的财富一样暴涨,段子一个接一个,话里话外无不透着财大气粗、人脉通天。
欧文没怎么听他们说,他和林素离得那么近,只要动作稍大一点,就能碰着林素的胳膊,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淡雅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触摸到了那些青葱岁月,让他感受到了热血、奔放和心悸,就像曾经他们的拥抱和亲吻,妙不可言;同时他也始终感觉到两人中间隔了一个银河系。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都变成遥远的回忆。
席间得知林素老公省城人,也在铁路部门工作。最近因工作调动而来到这座城市,老徐嘴快,说:巧了,和欧文是同行啊,欧文在铁路客运部门干了快十年了,各种关系处理的顺风顺水,改天介绍认识一下,你们初来乍到,以后工作方面让欧文多关照关照。
林素就笑了一下,春水般荡漾的明眸就弯成了两弯月牙,淡淡的说好啊。
欧文摆摆手:什么关照不关照的,有机会交流一下,都是一个系统的,加上咱们这种关系,互相关照吧!他忍了忍,没有谈他仕途失意的事儿。
一场同学宴就在表面的谈笑风生和意兴盎然中结束了,约定了下次聚会的时间,大家纷纷挥手告别。
看林素没开车,欧文坚持要找代驾司机开车送她,林素说:真不用,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就两条街,我老公就在附近散步,等他过来,我们再散散步就回去了。
正说着,林素朝远处挥挥手,应该是她老公到了,走近了,欧文发现林素挑人眼光真不错,她老公个子很高,身材很健硕,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我给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同学欧文。”林素还是轻笑着,转头跟欧文说:“这是我老公,胡江海……”
欧文平静地看着他俩手挽手离开,他也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去,路灯昏黄的光影被细细的雨丝笼上了一层迷离的不真实感。 欧文搓了搓脸,心里有个声音咯噔一声,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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