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将近二十五年,每年都有母亲节,而每年我都会后知后觉从未去想过母亲节这件事。除了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之外,也害怕我最传统的,从来不知世上竟有这样的节日的母亲被吓到。就这样无视了很多年后,突然觉得有些愧疚,我们最近的合照还是五年前我还在上大学,外婆过生日时,一家人照的大合照。
母亲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出生于60年代初一个农村家庭,我的外公是当地县城的法院院长,外公的父亲曾是一个小地主,而我的外婆,也是地主家的小女儿。按理来说,母亲的出身不错,算得上半个官二代。事实上她很命苦,作为家中的老二,独女,从小就和外婆一起扛起全家人的生活重担。外公长年在外,工资少的可怜,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人,何况那个时候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挣公分才是硬道理。大舅是家中长子,比母亲大了整整十岁,很早就去当兵了,自然也分担不了家中的负担。母亲和外婆一起拉扯四个弟弟,还要为她的爷爷奶奶养老送终。舅舅们个个长得高大威武,唯独母亲瘦小,一米五不到的身高,80斤的体重一直维持很多年,大概是幼年就干太多重活才导致她的矮小吧。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家庭,几个舅舅全部上过学,其中两个舅舅是正经的大学生,而母亲从未去过一天学堂,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母亲因此一生遗憾,在她成家后,外婆常常说对不起她。
母亲勤劳踏实,待人热情,看起来和普通的妇女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对于每个孩子来说,父母的地位和形象独一无二。在我看来,母亲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在那个女孩子十二三岁就和人订婚,18岁以前必须嫁出去的年头,母亲从十三岁逃婚,直到二十五岁“高龄”和我父亲结婚,二十八岁生下我姐姐,三十岁有了我。不敢想象,一个女孩子一边养家,逃了十二年婚才成家是个怎样的场景。一个不识字的十几岁的农村姑娘竟然做起了卖酒的生意,哪里有乡场,就去哪里,没有汽车没有马,凭着双腿竟也走了几个县。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个热情善良的女人,但是和温柔沾不上边,倒不是她强势泼辣,而是父亲从未和她激烈争吵过,更没动过手。爷爷是个严重家暴的人,耳濡目染,几个伯父都传承了这个不好的习气,父亲虽说没有那么严重,却也有情绪失控,想动手打人的时候。之所以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是为着母亲的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听她说刚结婚时,她很不习惯,常常想回家,如果父亲一旦什么事触怒了她,她就跑回娘家,但不是去告状,是为了警告父亲不要太过分,这招确实有效。她还说,有一次父亲差点就对她动手了,是为了我。父亲带着2岁的我去河边看鸭子,结果我感冒了。母亲心急如焚,不停数落父亲,一直念叨不停,话说的也很不好听。父亲扬起手来,她反应很快,拿起面前的凳子扔过去,差点砸到父亲的头,自此,他俩没再闹到动手的地步。
母亲具有反抗精神,独立自主很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绝对不离经叛道,是个传统的妇女。在养育孩子和侍奉老人这件事上,从不含糊。父亲是幼子,我出生时,爷爷奶奶已经七十多岁,几乎丧失劳动力了,跟着我们家住。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我不足一岁,父亲就外出打工去了,一年只回来几次,家里家外,全靠母亲一人操持着。白天去干田地里的活,晚上回来无论多晚都要帮我和姐姐洗澡,即使有时候我们睡着了,她也要把我们叫醒,说女孩子一定不能乱养,要干干净净的。奶奶觉得她过于讲究,农村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也同样长大了。可能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干净可爱,都想给自己孩子最好的。因此,即便家中清贫,她坚持每天给我们换衣服,大节小节,只要手中有余钱,都会给我们姐妹俩买新衣服,做新鞋子,给爷爷奶奶也买,唯独她自己,穿的衣服洗到发白,打了很多补丁,她是个很能吃苦的女人,一个人照料孩子老人,直到我2岁多父亲回家。
然而生活的艰难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回归而结束,苦难一直存在。父亲回来后和二伯父合伙干起了加工厂,在95年的贵州边远农村,是件大事。建了一栋泥巴和木头结构的大房子,买了几台稻谷脱粒机,玉米脱粒机,榨油机,粉丝面条加工机,安了变压器,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了,我们原本清贫的家开始了长达一年多的艰苦度日的生活。所幸所有的付出都没有白费,家里的情况渐渐好转了。母亲是个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节俭朴素是她的生活习惯,可是她又是大方的人,把节俭和抠门分得很清楚。加工厂盈利后,她和父亲扔掉了打满补丁的衣物,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忘记过去的苦日子,用她的话来说,无论男女,过日子都要干净利索,不能衣衫褴褛的去做生意,看着不舒服。吃苦的时候,她从不会指责父亲无能,更不会说老人孩子是负累,而是无条件的相信并支持,帮助父亲。她说她从不会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过得多累,她相信所有不幸很快都会过去,父亲一个人养家太累,她有力气,能干活,有头脑,能做生意,所以绝不会走投无路。
或许是自己的童年太过辛苦,没有上学是心中一大憾事,母亲把读书看得很重要,从未想过让自己的女儿从小围着锅碗瓢盆转,十几岁嫁做他人妇。这一点,就算是有高中学历的父亲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母亲执着。农村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就要分担家务,然而我和姐姐的童年里对这些事的记忆很少。做家务,打猪草,看牛这些小伙伴们不得不做的事我们是完全凭兴趣,她从不强求,父亲和爷爷奶奶,甚至于外婆,曾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女孩子做家务,手工活是必须的。母亲说她们会就行了,不需要天天做,浪费时间,看书学习才是大事。看她态度坚决,大家渐渐地也不再说了,我们的童年过得还算轻松。后来离开家到县城读书,母亲为了照顾我们,头几年跟过来了,还做起了小生意,收入尚可,平时家用,付学费完全够了,甚至还有节余,对小城市的生活节奏也适应得很好。后来考虑到父亲独自一人在农村生活,实在不忍,便回去了。
母亲面对生活的困难从未想过逃避,面对孩子,家庭,丈夫的时候,则尽力扮演一位贤妻良母的角色。从小和父亲分开,加上女孩子长大后和爸爸的关系会更加疏远,我们家的父女关系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大约十几岁开始,我和父亲在争吵中度过每年难得一聚的时光,每次都把话说到刺痛对方的心,不留一点余地。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害怕我受伤,害怕我因此而对父亲心生怨恨,冲突过后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劝导,安慰。面对父亲的错误,我总有一百个不愿原谅的理由,然而母亲的柔软,让我无法拒绝。她的无奈,无助,孩子的痛苦伤心源自于家庭,她都知道,可她改变不了太多的现实。把所有的爱,内疚放在可以相守的短暂的日子里,放在每一次能为家人做的饭菜里。
很多年过去了,我和姐姐已经参加工作,和父亲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的调节功能也不大用得上了,于是她开始寻找新的连接。她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假期要去哪里旅行,她说她想我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也不知所措。对于我和姐姐来说,成长的道路里面,父母一直很少说想念,每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他们的世界里早已不对我们是否能陪伴左右抱半点希望。我因此向她发问,“从小就和你们分开是不得已,希望你们有更好的生活,接受更好的教育,即便想念也没有办法改变。终于等到你们长大成人,依然还不在身边,我和你爸一天比一天老,很多话不说的话,怕是再也说不出来了。我也知道你们忙,随时回家也不现实,我说这些话也不是非得要求你们一定要回来。,只是想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而已。生养你们二十多年,即使不在身边长大,怎么可能不想呢?”
母亲只是一个简单的农村妇女,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劳碌半生,和所有默默无闻的妈妈们一样,在日复一日的付出当中老去,看似平凡,实则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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