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师说:这辈子,我一直想嫁一个读书人,我真是一直想......两个人,安安静静,我犀竹笛,读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两人结了婚,圆了房,看看词牌,吃一盅甜酒,抬头见月,夜里月色好,空气新......当时,我碰到一个登样的读书人,穿长衫,英国薄绒围巾,西装翻边长裤,七成新的英国皮鞋,见我就笑。我也笑笑。读书人讲了,一直是到处觅,到处看,总算有缘。我笑笑。读书人讲,真是巧,我以前一直想,如果我拍曲子,爱人犀竹笛,三两信凉风,七八分月圆,两个人讲点诗文,看看册页,吃一盅女儿红,盘子里有月饼,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这一天,我多少欢喜。”
黎老师说,结婚的绣花帐子,床帏,床沿,过去叫“衬池头”,是苏绣,门帘,以前叫“夹春”,也是苏绣,“靠子”,就是椅披,桌帷叫“横坡”,全部苏绣。就此,我一样也不想要了。 夫君一别,裙腰粉瘦,怕按六幺歌板。
我听读书人, 听先生讲 过的,天亮了,天已经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觉得,我的眼里 一直是暗的。 根本看不见,开了电灯,也见不到亮光了。阿宝说,不讲了,吃苹果好吧。黎老师不响。房间里静, 天花板的墙皮,每一片微抖动,绣花帐子,破洞无数,落满了尘灰。黎老师说,结婚到现在,我一直用这顶帐子,要用到我死为止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我一直想快一点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读书人,还有先生见见面,三个人,两男一女,到阴间草地上去,吃酒,唱歌,听电台广播,听Marlene Dietrich唱的《莉莉瑪蓮》,人生就是一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阳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无来往,如果我死了,三个人可以荡马路,谈谈笑笑,庆祝一番的场面,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经缺人了。
阿宝不响。黎老师说,阿宝, 做人多少尴尬,桃花赋在,风箫谁续,多少尴尬呀。
阿宝觉得,只有电影蒙太奇,可以恢复眼前的荒凉,破烂帐闱,墙壁,回到几十年前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这对夫妻,相貌光生,并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样子,娴静,荒寒,是黑白好电影,棱角分明,台面上摆了月饼,桂花糕,一壶清茶,黎老师年轻,有了醉态,银烛三更,然后光晕暗转,龙凤帐钩放落,月明良宵。
---节选自金宇澄《繁花》廿伍章
黎老师是阿宝父亲过去领导的旧友夫人,双目失明、一头霜雪的老太太坐在散发着霉气的阴暗破败的12平方的小屋里,也是一个埋葬在陈年往事中的人,一个被时代遗忘的人。丈夫是一个温温尔雅的读书人,新婚之夜读书人撩开绣花锦帐对她说:爱国这两个字要摆到心底里,等于一只宝贝首饰盒子要压箱宝。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当成汉奸在运动中镇压且死在运动中,黎老师每夜看月亮思夫君双目失明,眼里只有一团一团的黑颜色。琴瑟和鸣的夫妻如今却是“桃花赋在,凤萧谁续。”
黎老师是书里最悲凉的一个人物,她的命运见证了那个时代。失明的她,坐在旧屋里,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曾经这里,一个拍曲子,一人拿竹笛,三两信凉风,七八分月圆,两个人讲点书文,看看册页,吃一盅女儿红,盘子里有月饼,窗外有月光。如今蛛丝儿结满雕梁,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比顾曼桢和沈世均的重逢还要残酷。
黎老师只出现在这一段里,一个凄凉哀婉的悲情故事。“人人会有故事,人人心里有想法,只是内容有别。”
人生如梦,多少繁花锦绣,怎敌岁月神偷。沧海桑田,不过是指缝中的流沙,见证时代的变迁更迭。生命到底没有圆满。登高必跌重,把红尘看透,精明的,痴情的,精致的,市井的......怎敌他晚来风急,繁花落尽终成空。
“我对上帝讲,我要结婚了。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春香说。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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