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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北

一路向北

作者: 牧云的羽 | 来源:发表于2018-12-01 14:34 被阅读0次

    1

    时隔二十多年,我仍清楚地记得初次见到梁凉时候的样子。

    那是一个秋暮冬初的下午,我和秤砣在胡同口处百无聊赖地打着弹珠。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法桐树叶子,弹珠到处滚,我俩就撅着屁股到处翻落叶,头上跟身上都沾满了尘土。

    “麻烦让一下可以吗?”突然身后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字正腔圆,很标准的普通话,一听就不是当地口音。

    我掉转过头,直起身子,看到一个小女孩拖着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行李箱站在我面前。她盯着我,眉毛微蹙着:“趴在地上弄一身土,也不嫌脏。”

    我像被电击中了一样,傻傻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半天没说一句话。

    “看那傻乎乎的样子!”她噗嗤一声笑了,眼睛成了一弯月牙。

    她身后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穿着性感,妆容精致,但眉眼间依然有掩盖不住的憔悴。女人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比我妈笑的好看多了。

    我和秤砣让开路来,呆呆地看着小女孩拉着箱子从我面前走过,箱轮在水泥路面上滚动,发出“隆隆”的声音。

    我扬手,弹珠打中她的皮箱。“你叫什么名字嘛?来走亲戚的?”

    她转身瞪我,小脸憋得通红,脸上有微微的怒气。

    她身后的女人笑着答话,“小姐姐叫梁凉呀,你们以后可以一起玩了,我们是回来住的,不是走亲戚。”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梁凉。往回走的路上,我心里突然觉得莫名的开心。

    “孙鹏,这个小嫚儿长得可真俊,那脸就像我妈每天早上煮好鸡蛋后剥了壳的鸡蛋清。”秤砣吸了吸鼻涕接着说,“还像我妈早上做得豆腐脑,白白的透着亮……”

    “滚,闭上你的臭嘴。”我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秤砣他妈在胡同口摆了个早餐摊儿,每天早起上学,秤砣都会给我带个煎饼果子,他妈忙得顾不上的时候,就会揣俩鸡蛋给我。

    如果不是看在我俩的早餐情谊上,刚才那口唾沫,没准儿就啐在秤砣脸上了。

    我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发了一会呆,她后脑勺的马尾辫甩得我心发慌。

    “孙鹏,你脸怎么通红?”秤砣盯着我问。

    我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头一次觉得这家伙这么聒噪。

    2

    晚饭时,我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朝我爸唠叨,“你知道么?梁家老二回来了,还带回来个挺好看的小闺女,那眉眼啊可真像她妈当年。”说完叹了口气。

    我爸没说话。我妈继续说,“听说那个老男人出车祸死掉了,她娘俩没办法过下去了才回来的,唉,你说这梁慧当年性子怎么会那么烈?家里不同意她跟那老男人也是为了她好啊,她倒好,一声不响连家都不要了,去寻那个老男人去了……”

    我爸仍旧不作响,我妈还想继续说,我拿起筷子使劲往桌上一拍说,“还让不让人吃了!”

    我妈愣了神,然后我气鼓鼓地回了房间。我听见她小声问我爸:你爷俩今晚这是犯哪门子抽?

    梁凉和我读了同一所小学,但不在一个班级。她不怎么和人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地上下学。

    1992年,冬天来得特别早。那天的雪下得很大,梁凉没带伞一个人冒着雪回家。她小小的身体在寒风和积雪中显得特别孤单,我和秤砣正想给她去送伞,看到她就被一旁飞来的雪球砸中了。几个男孩在故意扔她,她也不知道反抗,只是下意识地躲,但仍旧被砸中了好几个雪球。

    秤砣一声怒吼跟着飞了出去,他跑到扔雪球的男孩面前,挥着拳头和他们对打了起来。他下手真狠,怒着眼,呲着眉,一拳一拳的朝他们头上打。

    最后,秤砣扬着自己的高肿拳头冲梁凉嘿嘿傻笑说,“你没事儿吧?”

    梁凉摇摇头说,“我没事。”

    秤砣又嘿嘿傻笑了,笑出来了鼻涕泡,眼睛又青又肿,成了一道缝。

    我知道秤砣那天为什么会疯了一样出手那么狠。那天梁凉就那么孤独的站在雪中,身边一片白茫茫,无声无息。她红着眼眶躲避飞来的雪球,头发和脖子上都沾满了雪簇,一双噙满泪水的大眼睛惊慌失措,让人看了无比的心疼。

    那天后,她总是会在胡同口等我和秤砣晃荡着出来,然后跟在我和秤砣身后一起去上学,秤砣背包里的早餐也多加了一份。放学后隔老远就能看见她倚着校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发呆,那瘦小的身子看起来那么孤单落寞。

    我们住那个小区是八十年代末期建的铁路小区,小区外有几条弯曲的废弃铁轨,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就爱在那几条铁轨上走来走去。有时候,梁凉会坐在铁轨处望着北方说她想家了。

    “咦,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你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啊!”秤砣早就不再流鼻涕了,说出的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带有哲理性。

    梁凉摇摇头,不再说话,好看的眼睛一直盯着北方。我也没说话,我觉得自己特别能懂她。

    我们带她打弹珠,玩红白机,爬山看星星;她教我和秤砣说普通话,教我们区别“红”跟“衡”发音的不同,我比秤砣说得好,梁凉会笑着夸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多年后,当我站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我会突然地想起梁凉,那一刻我特别想对她说,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可是我再没有机会。

    3

    梁凉妈妈漂亮,形象好又讲普通话,而且会唱歌画画,她应聘到一所私立学校教孩子唱歌画画。

    我们仨没事儿的时候也会跟着去学校蹭课。我看到讲台上的梁阿姨一改往日的颓废,神采飞扬地给孩子们上课。

    梁阿姨教我们学着用透明画法画油画,她说这种画法能表现出质感和厚实感,尤其在画人物时能惟妙惟肖地描绘出肌肤细腻的色调变化,甚至可以感到肌肤表皮之下在流动着血液。

    她上课的时候,讲台旁边就摆着她的作品,其中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男人的画像,头发及肩,眼睛望着远方,忧郁而深情。不知为什么,看到那幅画我总会在第一时间想起梁凉,那深情的眼神儿太神似了。

    学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很枯燥乏味,跟梁阿姨说我想放弃。她拿软毫在画板上勾勒着线条没有作声,良久才盯着旁边那幅男人的油画像,缓声说道,“如果你把这幅画当做你的爱人,你就会觉得时间永远都不会长。”

    我听得一头雾水,扭头看一边的梁凉早已红了眼眶。

    我妈不愿意我没事儿总往梁阿姨家跑,她私下里老爱跟我爸唠叨,“画画,唱歌能当饭吃?别耽误了我们儿子的学业啊!”我爸就蹙着眉,不说话。

    梁阿姨屋子里经常放英文版《人鬼情未了》,每当曲子响起的时候,我妈就会把窗户全关上。

    其实我觉得她并不讨厌梁阿姨。每次家里包了饺子或者蒸了馒头,她都会让我送一些过去。她还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唠叨,“梁慧啊也真是不容易,一个人又要上班还得照顾孩子,你们单位里有没有合适的?帮她留意着,找个实诚人成个家,踏踏实实过日子。”

    每次我爸都会停下筷子,歪着头想半天,然后摇摇头再继续吃饭。

    有时候放了学,梁阿姨还没下班,我妈就会忙不迭地给我下小馄饨,招呼梁凉跟我一块儿吃。她每次都笑眯眯地盯着梁凉看,嘱咐她多吃点儿。

    “你妈妈真好。”事后梁凉对我说。

    我点点头,我妈虽然没有工作,爱唠叨、嘴碎,但她对人真是贴心贴肺地好。

    “梁阿姨更好,长得漂亮还会唱歌画画。”

    梁凉突然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那我们换一下好不好?”

    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

    我看到了梁凉眼角旁隐隐的泪光,我握住了她的手,凉凉的,那一刻我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4

    1998年夏天,我们初中毕业。

    我们仨从下午开始,来来回回在铁轨上走,直到夜色一点点弥漫下来,点点星光打在梁凉的头发上,偶尔掠过的夏风吹拂起她额头上的一缕碎发,她的鼻子娇小玲珑,一双眼睛仿佛漾着水。她望着远方,有火车正呜咽着呼啸而过,一路向北。

    梁凉说,她又想家了。

    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二次听她说想家了,每次来铁轨处走,她都会说,都是一副忧伤的表情。

    秤砣说,梁凉,这么多年了,这儿早就是你的家了啊,我跟孙鹏都是你的家人了。

    梁凉淡淡地笑着,眼里有星子闪耀,“我的家不在这里,家应该是温暖快乐的,是有爱有笑声的,离开哈尔滨以后,我就没有家了。这里对我来说,始终是个陌生的地方。”

    “你都跟梁阿姨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了,为什么还会说这里是个陌生的地方?”

    梁凉指着墙角背阴处的绿苔说,你看它们,虽然是生存着,但却不是名正言顺的,它们永远生活在阴处见不到阳光,它们过的不快乐。这些绿苔对这座楼来说,不过是伤口上留下的疤,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

    我黯然,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年我也渐渐知晓了她们的过去,梁阿姨当年在哈尔滨美院读书时认识了梁凉的爸爸——一个有家室大她十多岁的老男人。两人一见倾心,互生爱恋。梁阿姨毕业后不顾家人的反对留在了哈尔滨,守护她一路追随的爱情。

    老男人也没有辜负她的托付,排除万难离了婚。本以为从此俩人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现实远比想象残酷,老男人在梁凉六岁那年死于一场车祸。三年后,迫于生活,梁阿姨不得已才带着梁凉回了老家,住在爹娘留给她的一处小房子里。

    我想,梁凉所有对家的印象就是在她六岁那年戛然而止。

    绿苔生活在墙角背阴处,但它们见不到阳光;梁凉跟着妈妈回到了老家,但思念的却是在哈尔滨生活过的六年。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无奈和悲伤。而梁凉在她年少的时光里就已经体味了这些。

    “如果你把这幅画当做一个人,时间永远都不会长。”我想起了梁阿姨教我们画画时说过的话。也许对她来说,老家也只是一个回来居住的地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也是梁凉口中那个遥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曾经生活着她无比思念的脸庞。

    月亮从楼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洒下曲折细碎的光。我低下头望着连绵铺开泛着白光的铁轨,心一阵阵被刺地生疼。

    5

    梁凉还是沉默孤挚,但那种骨子里的冷峭和魅惑很容易让青春期的男孩们沉沦。

    开始有男生给她送情书送礼物,但她从来不接纳,情书收到就随手扔掉,礼物也大多便宜了我和秤砣。每次她说自己不想谈恋爱的时候,秤砣的脸上总会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容。我知道秤砣在想什么,她不谈恋爱,这样至少我们还可以安然陪在梁凉身边,还能有机会看着她像花儿一样绽放。

    我知道秤砣也一样明白我的心思,毕竟少年人的情愫总是那么不易掩藏。

    有一次,我们在铁轨上散步的时候,梁凉突然说班里有个叫高军的人追她。

    “嗯,他追你怎么了?”我问梁凉。

    远处有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作响,梁凉缄默不语。等到漫天月光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他老家是哈尔滨的。”

    周末,我和秤砣在球场遇到了高军,梁凉也在。她胳膊上搭着件球衣,手里拿着瓶矿泉水。我看见高军跟梁凉说话口气很重,秤砣没忍住动了手。他怒着眼,呲着眉,狠狠地挥拳。我只见过他两次下这么狠的手,上一次是1992年的冬天。

    看着梁凉扶着高军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夕阳里,我狠狠地蹲在地上,拿拳头捣了自己一拳。

    往回走的路上,秤砣问我,“孙鹏,如果我们两个,有一天……”

    我打断了他,“别说了,如果有选择的那一天的话,我让梁凉自己选。”

    然后,是我俩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沉默。

    可是我们都不曾想到,这一天根本不会到来。

    6

    当那个燥热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后,我们也要走散了。秤砣去了部队,梁凉去了哈尔滨读大学,我则收拾行李去了省会济南。

    三人就此散落天涯。

    大一那年的寒假,秤砣没回家。我在胡同口处看到高军跟梁凉一起有说有笑走着,他俩十指交扣,依偎着。那天的阳光刺眼的疼。

    我终于知道,是时候认命离开了。

    一晃四年,时间不长,却让我们似乎都快要把彼此忘记了,直到秤砣从部队复员回来。

    我们很久没有走那几条废弃的铁轨了,到了那儿,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边被人清理过了,好多建筑物被圈起来,涂上了大大的“拆”字。

    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秤砣说自己现在是国家干部了,四年的兵没白当;我说我最没出息了,胸无大志,当了孩子头儿,最喜欢给孩子们读《诗经》。梁凉说哈尔滨挺好的,让她有了归属感,她想在哈尔滨买个小房子,到时候接梁阿姨回家。

    我们说了很多很多,从回忆少年时光说到憧憬未来,很多的话我都已经忘记了,可我记得秤砣说,“梁凉,我爱你。”

    我也记得自己说,“梁凉,我爱你。”

    可是梁凉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应该说没关系么?我说不出口,只是觉得那夜的风太凉,吹在我脸上凉凉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7

    秤砣结婚了。对方是个小学音乐老师,胖乎乎的,爱说爱笑。秤砣说,胖点儿好啊,到时候可以多生几个孩子,老了还不孤单。

    结婚那天,梁凉没来,大约高军还对当年挨秤砣的拳头一事耿耿于怀。梁阿姨包了两个大红包,说一个是她的,另外一个梁凉特意嘱咐,是梁凉自己的。

    几年不见,梁阿姨老了很多,她一直没有跟梁凉去哈尔滨,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愿意去,还是梁凉没回来接她。她不说,我也没问。

    那天,我跟秤砣都喝多了。我一遍遍地叮嘱他要幸福,要一心一意地跟他的胖媳妇儿过下去。我记得最后秤砣口齿不清地说,孙鹏,你一定要去把我的幸福追回来,捧在手心里。

    0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天阴的能拧出水来。我坐在单身宿舍里准备一堂公开课的小视频。手机响了,显示号码来自哈尔滨。

    我心慌地划了三次才划开接听。

    “请问,你是孙鹏吗?”

    “对啊,您是……”

    “我是哈尔滨工业大学附属医院妇产科的,下午我们收治了一名大出血孕妇,她所有的住院资料上就留了你这个名字和电话,你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来一趟吗?……”

    我来不及请假,来不及收拾,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机场,坐上了最近一趟飞往哈尔滨的航班。

    我曾日夜思念的梁凉就安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她面容苍白,前额的头发上还沾着汗水,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可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在她跟高军的“家”里摔倒了。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已经几天不见踪影了。医生说,是她自己爬着摸到手机打的急救电话,当时现场看到地上的一道长长血痕让人触目惊心。

    我轻吻她的额头,说,梁凉,对不起,我来晚了。也许当初,我就不该让你走。

    我烧毁了梁凉生前的所有衣服,只留下一本日记本。

    打开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我的家与温暖,一路向北。日记本的末页处写着:鹏,我后悔了。再也等不到你了,等不到你,我这辈子跟谁过都一样。

    我一下子泪流满面,这个世界,对梁凉太过残忍,对我又何尝不是?

    8

    秤砣的胖媳妇怀二胎几个月了,老大已经会咿呀学语了。秤砣下了班会把儿子扛在肩上到学校找我,见了我老远把娃递给我,“暖暖,叫你鹏大大抱抱,使劲儿往他身上尿,尿少了看老子不揍你!”

    我很少让秤砣带暖暖去我家,怕我妈受刺激。自从爸爸走后,我们也搬了新家。我把梁阿姨接到我家,跟我妈一起做伴儿。梁阿姨患轻度老年痴呆症,有时候在窗口看到路上有小姑娘经过,会大声喊着,快开门,是小凉回来了。我妈看到任何一个孩子,都会揪住我不放,问我啥时候结婚,她啥时候能抱孙子。

    秤砣他胖媳妇到了预产期,提前办了住院手续。那天,我跟秤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闲扯。

    我说,孩子名字起好了?

    嗯。他点点头,还叫暖。我想好了,这个就叫梁暖。

    秤砣说,孙鹏,咱俩喝点酒吧。我说,好。

    古龙说过,喝最烈的酒,爱最好的人。可最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秤砣醉了,他问我,“孙鹏,我一直觉得阿凉最爱你,你说阿凉有没有爱过我?”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爱她。

    9

    18年初冬的一个夜里,我在宿舍里伏案写小说。旁边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个情感类节目,主题是: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

    我抑制不住地泣不成声。

    1992年秋天,在那个破旧的铁路小区胡同口,我第一次见到梁凉。那年我和秤砣8岁,梁凉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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