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

  林幻总觉得，也总期望着，多年之后的他，将被别人这样介绍着出场：“他是一位人生阅历丰富的作家，多年来他走南闯北，见过无数人和事，这些丰富的经历被他当作写作的素材，结合着他的丹心妙手烹调出一道道美味，让众多读者心情澎湃，不禁对作家这一职业产生向往。他就是，今年的全国十大杰出作家之一林幻！下面让我们掌声欢迎他的登场！”而他，作为一名历经尘世烟云的作家，将会穿着西服，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地走上舞台，向所有期待已久的观众们挥手致意，露出温柔沉稳的微笑，然后，就是和主持人，今晚唯一需要寒暄的人，握手，交谈。他素来不善于交际，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他一定会更紧张，他在来的路上，就会一遍遍地练习着见到主持人将要说的话，什么时候该露出微笑，什么时候该伸出他那将会布满茧子的手，又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拍一拍对方的肩膀，做出一副亲昵的老大哥的模样（他早就认定自己会比主持人大上十来岁），这些都被他翻来覆去地想烂了调，见到真人，真场面时，他才不会怯场，更不会手心流汗，他必将风度翩翩，温柔大方，坦诚而热情地站在舞台的中央的红毯上，享受着成为万人的中心的感受。林幻就是这么一个爱幻想的人，他将这一场景幻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让他热血澎湃，激动不已，然后他就有了动力，继续做他手边枯燥无聊的事情。

  林幻的工作是顶普通的，普通到说了你也只会说，哦，原来是这份工作啊，索性我们就不去管他做什么了吧。林幻没什么兴趣爱好，他除了爱幻想，就是爱吃，所以他每天下班后，会自己一个人去夜市上吃麻辣烫，水爆肚，烤面筋还有他向来不忘点的臭豆腐。很普通的小推车，配置了煤气罐和料理台，一煎一炸两样锅，林幻每次走过去，都有些紧张。事实上他有个小毛病，就是平时不大见着的人，偶尔见一次，他觉得没什么；相反，常常见的，见得次数越多，他就越有压力，这个压力源他也搞不大清楚，总之其心情颇像小偷见警察，坏孩子被叫家长，每次见面都像是见不得人似的。不过好在卖臭豆腐的大哥是个比较迟钝的中年人，他总是一本正经地低头搅动着油锅里的豆腐块，不是必要的时候，基本不会瞅来人的样子。所以，林幻来的次数多了，大哥记得不记得他的样子他是不知道，他自己倒是蛮熟悉大哥的。

      他的第二个毛病就是见到别人闷不吭声，他自己心里就会犯嘀咕，总想着找点话头。不过林幻不是个主动的人，这点足以克制他找人聊天，自己打开话匣子的冲动。于是他开始观察起炸臭豆腐的摊子来，他观察得还挺仔细，有点像一栏综艺节目，叫做“小样来找茬”，他就是那个来找茬的了。他仔细地看着眼里的画面，这是一堆酱料瓶子，嗯，不锈钢材质的瓶子，上面开了很多小孔，孔上沾了不少调料，目测是白胡椒；这是个小搪瓷缸子，里面放了个勺子，黑咕隆咚的酱汁，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肯定很有味道；这是个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瓶子，批发价只要七毛钱，里面装了黄澄澄的透明的液体，估摸着是什么油......卖豆腐的酱料不多，但是足够应付夜晚的食客，比如说林幻。

  林幻扫完了这些，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又不太想去看沉默良久的大哥（他早看了十遍以上他炸豆腐的样子），于是开始转动脑袋，去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夜市不是个安静的地方，大多数都是些下夜班的人，有的人还光着膀子喝啤酒，有的人在和他的朋友吹牛，有的是小情侣，小男生亲热地揽着小女生的肩膀，面前是一盘刚烤好的菜卷和肉串。只见那男生殷勤地给女生拿菜卷，甜腻地说着“来来，知道你减肥，吃点素的好不啦？”小女生被他这么一闹，不由自主得笑起来，喜滋滋地接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两个人两双眼睛里面只有彼此，嘴里嚼着对方给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林幻看不过眼去，慌忙又转到别处去，这回他没见着人了，见着一条狗，一条卷毛小狗。脖子上拴着个小银链子，正用鼻子嗅着地面，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狗，这么晚也没回家，真不知道主人急不急了？

  那小狗渐渐地挪到一处煮麻辣串的摊子去了，麻辣串的汤水气味他闻着都有点迈不动步子，小狗怎么抗拒得了。不过小狗光闷头嗅了，可没注意到摊子上不光摆满了菜，也坐满了人，它这么直愣愣地拱过去，难保不惊扰一两个沉浸在美食中的客人，遇着脾气不好的，被踹个一脚，踢得老远也是有可能的。他为那狗担心着，这边的豆腐也终于炸好了，“喂，小伙子，豆腐好的喽！”大哥的嗓音低沉地厉害，像千斤巨石压着纤薄的声带，勉力发出的声音。不过从他的嗓音里可以听出他心情还是蛮不错的，人的嗓音会随着心情的变化而变得很不一样，这点我们都晓得。林幻接过装在袋子里的臭豆腐，意思性地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走了，在他身后，那只小狗已经在津津有味地吃一串所剩无几的鱼豆腐了，脖子上的银链子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倒是挺欢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