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双人床的下铺,几天来火车、汽车,船艇带来的疲惫让孔昭兵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家中院子槐树上两只喜鹊在欢叫,父亲坐在树下抽着旱烟,那只孔昭兵亲手养大的黄色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下围在母亲身边,争啄母亲手中盆子的食物。
“嘟,嘟,”一阵急促的哨声打断了孔昭兵甜蜜的梦境。
“快,快。紧跟着我,进坑道。”孔昭兵迅速从床上弹起来,随着喊声的方向跑出宿舍,再跑进旁边的坑道,听的见心在砰砰的乱跳。很快,坑道口的空中划过一道亮光,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爆炸声,孔昭兵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用双手掩住了双耳。
第二天,从老兵的口中,孔昭兵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炮弹,叫宣传弹。
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炮战后,国共双方已经没有上规模的炮火冲突,但心战却始终没有中断。心战的形式主要有广播、气球和宣传弹。
宣传弹是一种特有的心理战。大陆和台湾相互约定,单日大陆向金门、马祖方向发射,双日金门、马祖向大陆发射。宣传弹发射到达固定的区域后在距离地面三、四百米的空中爆炸,随炮弹携带的宣传单就随风飘落,弹头则冲向地面。由于主要是出于宣传心战的目的,双方的弹头一般会钻进无人居住的田地或树林,但受天气、炮手操作等因素的影响,偶而宣传弹弹头也会冲向营区或居民区。所以,一旦台军向松江岛发射宣传弹,团部就会发出防炮警报。
两年后,孔昭兵才真正领略了宣传弹的威力。那时,孔昭兵在前沿的一个哨所当排长。星期天,排里的战士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写信,孔昭兵和几个老兵在床上打扑克。
正玩得高兴,战士小李跑来:“报告排长,连部通知防炮。”
孔昭兵还没回应,二班长说:“没事。”
孔昭兵没理睬,大喊一声“防炮。”并带头跑向炮工事。警报解除后,回到宿舍,看到弹头刚好穿过打扑克的床上,狠狠地扎进地里。二班长吓得伸出长长的舌头,孔昭兵也惊出一身冷汗。眼前的现实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亲身体验到什么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一九八一年九月三十日,全国人大委员长叶剑英元帅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宣传弹终于寿终正寝,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凌晨5点,闹钟准时响了。新兵连连长董成跃利落地穿衣戴帽,在门口的整容镜前对着镜中人端详了一会,转身往高地上走。
“口令?”
“长江,回令?”
“黄河。”
“连长。”哨兵手握冲锋枪,向董成跃行注目礼。
董成跃向哨兵回举手礼,径直往上走。
站在高地上,往东方眺望。海面上,太阳刚露出半个头,正慢慢地站起来。不一会,太阳整体跃出海面,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近处台军驻扎的岛屿上,青天白日旗在飘动,旗下方白底红字的“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历历在目,旁边的台军哨兵在向董成跃招手,董成跃本能地招手回应。这种场景,董成跃已经习惯了。不过,第一次看到对方招手时,他还是愣一下。
董成跃二十三岁,一张电影中董存瑞般的娃娃脸,让你以为还是个新兵。不过,当他举手投足时,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五年前,董成跃在新兵连时,就被军区的刘副司令员一眼看中,成了首长的警卫员。聪明伶俐的他很快就赢得刘家上下的喜爱,连刁蛮的刘小枫也整天缠着不放。董成跃心中很有数,自己的父母虽说是上海复旦大学的教授,但现在已经作为臭老九正在五七干校改造。但又没有办法摆脱,只好勉强应付。刘小枫不仅爱上了他,还为他设计了一条通向将军的坦途。在刘小枫运作下,董成跃第二年就提干,半年前从军区警卫团的排长直接提升为松江守备团二连连长。从繁华的省城到与台军一水之隔的大嶝岛,董成跃有了一种脱离苦海的畅快。
起床号提醒董成跃,他不仅是二连的连长,也是团新兵连的连长。身兼两职,不仅没有使他感到压力,倒给了他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雄心壮志。
操场上,各个新兵排正在集合,报数声此起彼伏。当值班排长集合全连时,董成跃刚好从高地走到队伍的右前方。值班排长一声响亮的“立正!”,九十度转身跑到董成跃前三米处,向他敬礼。“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值班排长张红坚。”
董成跃没有马上回礼,他要好好享受一番这种军中特有的待遇。他两眼直盯着张红坚,搞得张红坚全身不自在,以为那里搞错了。
董成跃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按计划实施。”
部队向操场的四面八方展开,第一次走队列,洋相百出。同手同脚的有,口令向左转人却向右转的有。这很正常,训练两次就好了。董成跃边走边欣赏新兵们的杰作。一个瘦弱的新兵引起了他注意,每个动作都那么规范,不像是个第一次做队列的新兵。
“一班长,停一下。”
“最后一名,出列。”
孔昭兵不知所措,出列的动作班长还没教。
“最后一名,出列。”董成跃有点恼怒,有令不行是军中的大忌,他把董成跃当成老兵了。
孔昭兵明白了,出列就是离开队列。于是,他将左脚迈出,右脚紧靠左脚。董成跃满意了,但脸还是紧绷着。在军区大院,他见过太多大官了,见多了,就总结了一些带兵经验。在大场合,首长的脸总是很严肃,让你产生敬畏。
在董成跃的口令声中,孔昭兵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连齐步、正步、跑步三大步伐都做得有模有样。
“小鬼,叫什么名字。”比人家大不了几岁,叫人家小鬼却显得那么自然,董成跃在军区大院没有白呆。
“报告首长,孔昭兵。”
“继续训练。”董成跃转身走了。不要轻易给部属表扬,这也是他从那些大官身上总结的。
连长训练孔昭兵时,全连的目光都聚焦在孔昭兵身上,孔昭兵知道自己露脸了,但在操场上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一班长比孔昭兵还兴奋,走到他面前,用右拳击了一下他的左肩。孔昭兵以后知道,这是战友之间一种特有的情感表达。
解散后,刘杰将孔昭兵紧紧抱住。在刘杰的心中,他永远是孔昭兵的保护人,看到孔昭兵被连长关注,比自己受表扬还高兴。
“别这样。”孔昭兵将刘杰推开,转向向班长跑去。把刘杰搞得一楞一楞的,这不是在村里,是在部队,是不一样,但刘杰还是没有完全明白。
很快,刘杰又找到了保护人的感觉。
鞍马二练习,成了孔昭兵心中永远的痛。部队中的鞍马不是体操中的鞍马,而是相当于体操中的跳马。鞍马一练习是跳横马,二练习是跳竖马。
孔昭兵个头小,体能差,但更要命的是缺少体育细胞。一看到长长的鞍马竖在眼前,心里就颤抖。轮到他时,咬咬牙,闭上眼,使劲助跑,双手尽全力往马背伸,跳,身体却骑在马上。耳旁一阵哄笑声,孔昭兵满脸通红。在旁边保护的刘杰要扶他下来,他使劲甩开,跑出人群,冲向操场边的马尾松林,嚎啕大哭。
随后跟来的刘杰第一次看到孔昭兵这么伤心,他不理解,从小到大他还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也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在村里,他是孩子王,像连长一样向孩子们发号施令。新兵连,已经训练过的科目全部优秀。而孔昭兵除了队列训练优秀,其他科目都乏善可陈,特别是器械训练,单杠、双杠勉强及格。今天,全连新兵只有他一个人骑在马上,成为大伙的笑柄,将他第一次做队列时的一点可怜的自尊彻底击碎了。
眼泪干了,好强的心又重新回到孔昭兵身上。还要补考一次,不能再骑在马上。
“能陪我训练吗?”他转身对刘杰说。此时,他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在刘杰一个人面前丢脸总比再一次在全连新兵丢脸。
“一点问题都没有。”看到孔昭兵求自己,刘杰笑了。他喜欢充当保护孔昭兵的角色,从小就是这样。
在刘杰耐心辅导下,孔昭兵的鞍马二练习勉强及格。
星期天,通讯员通知,晚上团部放电影。话音未落,整个新兵连一片欢呼雀跃。在紧张艰苦的训练之余,最开心最期待的就是能到团部旁边的的一块空地看一场电影。不过,那时看场电影可不轻松。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事先在网上买好票,临开演前再买上些零食和饮料,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戴上3D眼镜,眼睛看着银幕,嘴里也不闲着。
晚饭后,集合的哨声一响起,年轻的新兵们马上穿戴整齐,腰间系上装有二十发子弹的弹匣和两枚手榴弹的子弹袋,右肩背上冲锋枪,左手提着马夹,跑步到操场集合。点名,报数,向右转,齐步走。一支整齐的队伍齐刷刷地走向电影场。
刚出连队,带队的一排长“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喊起了调整步伐的番号,荷尔蒙旺盛的士兵就将这番号喊的震天动地,脚下的土路也被踢得尘土飞扬。
路上,遇到几个战友挑着水桶从旁边走过,脸上满满的不悦的颜容的还是黑里透红。有个调皮的新兵故意调侃他们,大声喊道,我们去看电影了。一排长马上说,不想看的给老子滚蛋。吓很他伸了伸舌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进了电影场,董成跃重新集合队伍,稍息,立正。然后娇健地跑向正站在银幕正前方的团参谋长,举起右臂敬礼,报告。而后返回,命令全连官兵放下马夹,一声坐下,刷的一声,全连人马就像一个人似的一下子矮了半截。刚坐下一会儿,文化干事就鼓动各个连队拉歌。《我是一个兵》、《团结就是力量》,一首首铿锵有力的队列歌曲在青春的吼叫声中此起比伏,围在周边的村民则使劲拍掌呐喊。好像在演绎领袖的语录,“军民团结如一人,似看天下谁能敌”。
夜幕降临,电影开始放映了,什么内容已不重要。在海风的吹拂下不断飘动的白色银幕映射出的画面给人一种虚无缥缈,似真似幻的绝妙的视觉刺激,加上低劣喇叭发出的奇异的音响,对正处于青春期的年轻战士无异是一场难得的精神上的饕餮盛宴。
多年以后,孔昭兵调到师部,看到师部的大礼堂正中挂着董必武题写的匾额,上书“荷戈顾曲”,只觉得真是妙不可言。
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新兵连解散了,刘杰分到了一班,孔昭兵到连部当通讯员。这是董成跃的意图,他要把这两块性格、天赋完全不同的好玉雕琢成不同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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