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年前,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菜市场上的菜花还有绿色大蛆),一黑猫流浪到学府楼院,栖身于下水道内。它也许是犯家规遭逐出吧。公子落难,就有富家小姐相救;美女身陷虎口,必有英雄拔刀相助。果然不久就有一白色异性猫来与黑猫相伴。再后来,便有四只猫在院子里出没。两只小猫,一只是花的,一只是麻的,又后来,白猫黑猫有了孙子。民以食为天,白猫黑猫们究竟意以何为食,无人知晓,实话说吧,我们想都没有想过。
这白猫黑猫很怕人,它们虽然偶尔在夜晚偷吃居民搁在户外的肉食,尤其是腥腥的鱼,但是从不入室行窃。他们对人深怀疑惧,倘与人不期而遇,立刻发足狂奔,往往因此反而吓人一大跳,受惊吓的人对之恨恨不已。于是事情发展到居民们每见到猫,必定先发制人,追撵猫,向它投石子、瓦片。如此一来,黑猫白猫更怕人了。它们一发现人,老早就隐身暗处,低头行走的人走近,其实并没有看见白猫或是黑猫,白猫或是黑猫却以为自己暴露了,常在最后一秒钟突然现身,落荒而逃,结果更把人吓得心脏狂跳不止。就这样,白猫黑猫越是要回避人,越是遭到人的反感,人和猫的关系走进恶性循环的怪圈。
阿猫阿鼠某天夜晚,我回自家进自己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开灯,户外一家厂子的路灯照在我家墙上,只见一只豹子的黑影子悄然出现在墙面。它悄然行走,悄然消失。目睹此骇人情景,我大惊失色。等回过神来,向窗外探看,果然是黑猫在高墙头夜游;它距灯光近,距墙面远,故墙上投影形大如豹。
这倒也罢了;最让人烦不胜烦,甚而至于深恶痛绝的是,每到春天,深更半夜时分,猫儿要“叫春”,呜呜哇哇,阴森而放荡,初闻令人心烦意乱,呜呜哇哇时间一长,竟叫人忍无可忍。于是就有人家带头开窗鼓噪,也就有另外的人家出面摇旗呐喊;还有人索性偷偷寻声而往,对叫得正欢的猫儿施以突然袭击,猫儿哀叫着遁逃,夜归于宁静。那时的白猫黑猫,夹着尾巴做人,也不被人们谅解,它们简直如过街老鼠,每被人看见,无不人人喊打。我本来受鲁迅先生仇猫的影响,对猫不抱好感,现在深受猫害之苦,更见不得白猫黑猫,见之必甩石头,也盘算过怎样能置它们于死地。
阿猫阿鼠二
后来学府楼院打水泥地坪,众人趁机要求民工把下水道井盖旁的洞口填严实,堵绝猫儿们的进出口。这一招毒,封闭了白猫黑猫们的家园,等于釜底抽薪,治标治本,一劳永逸。果不其然,从此不再见到黑猫白猫们的踪影。
很久很久后的一 天,楼上住的大老王同我说什么事,顺便告诉我,我家搭的棚窝顶上躺着一只死猫,我很漠然地“唔”了一声,也懒得去打扫掉它。有一次我在办公楼四楼,这里能望见我的棚窝顶,我想起死猫,朝那里一看,死猫已经是木乃伊了,那是黑猫。民工填堵洞口时,它一定在外活动,有家难归,结果寂寞地死在外面。那白猫、花猫、麻猫呢?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它们了,它们一定是被封杀在下水道里了。
阿猫阿鼠三
白猫黑猫被楼院里的居民渐渐地淡忘;与此同时,老鼠开始在楼院内出没。很快地,老鼠多了起来。我妻子惊慌万分,她怕老鼠怕得要命,一只死老鼠都会吓得她尖声惨叫。我也有恐鼠病。它们长着令人憎恶的面目,又细又秃的尾巴叫人一看就恶心。再说它举止龌龊,诡计多端,恬不知耻,行动鬼鬼祟祟,入室偷窃是它们的拿手好戏,在黑暗中干坏事丑事乃是他们一生的事业;而且它们传播鼠疫,那是很恐怖的“一号病”;我自小就知道老鼠是极危险的动物。可是在我去过的地方,到处都有老鼠。这几年好不容易眼睛里干净了许多,谁知好景不长。唉!
我在楼院里碰见过几次老鼠,没办法,我只有躲,躲不过就虚张声势地喊打。听隔壁老板邻居说他们家老鼠打洞进了屋,我就紧张了。不过我心怀侥幸,心想我家徒四壁,老鼠不会来吧?
阿猫阿鼠不料有一天,我眼睁睁地目睹了一只小老鼠从我家后院入室行窃的全过程:该不速之客缩着头,脚不点地,匍匐前进,在砖墙上直上直下,竟从一道极细小的墙缝隙挤进我的储藏室。它在米袋子前停下,开始偷窃。它是很小的那种家鼠,但绝不是鲁迅所说的“隐鼠”,因为一点都不可爱。小老鼠大快朵颐之后,轻车熟路,打道回府。看样子它已经多次光顾过我的大米了。难怪有一句调侃话叫“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贼去关门,为堵死那道缝隙,我着实忙活了小半天,终于令后院里的小老鼠此后吃了我的闭门羹。
邻居家里老鼠反了天,我家则暂时获得安宁,甚至妻子也不再提心吊胆。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后院里平安无事,前院里却竟有硕鼠奔驰。大白天,它们旁若无人,或打架斗殴,或玩耍嬉闹,害得我紧关门户,足不踏前院。咳,我就这么没出息。我的百般忍让得到的回报是硕鼠的得寸进尺。某天中午我进厨房,突见一硕鼠从灶具架跳下,奔到上水管道入地处,身子一扭,倏然不见。好一回我才敢上前查看,上水管道和水泥地面合得不那么严实罢了。难道那硕鼠有缩身之术?
阿猫阿鼠四
顺便一说,学府的住宅楼是长官把工程包给从监狱里出来不久的能人,那能人从公家的建筑队里挖了几个技术人员,再招募一批民工,就动手修造。包工头把大把的钱花在长官身上,把小把的钱花在好多女人身上,却不断地哄骗修楼民工,不给他们如先前许诺的那样发工资。没人为民工主持公道,民工没有办法,就拿楼房出气。本来楼房处处偷工减料,修得粗糙自不待言;民工在楼内安装时,又往管道里塞石头块,把电线割断再埋上,总之“甩石头、掺沙子、挖墙脚”之类的鸡鸣狗盗干了不少,结果楼房里外都是毛病。长官和能人就是如此这般地成了先富起来的人;而民工和住户,却还在那里互相怨恨呢!诸如此类的社会现象非常普遍。我大胆说一句:没有社会公正,长官只用空话官话搪塞公众,这是人们之所以感到活得窝囊、活得没意思、活得太累的原因之一。
……
想不到地上那么不到一厘米宽的缝隙,硕鼠竟能出入自如,它的缩身术真是匪夷所思。亡羊补牢,我又哼哧哼哧地找沙子,找水泥,把水管一周的地面厚厚地裹上,难看是难看,硕鼠却再无计可施了。
阿猫阿鼠我常听见硕鼠们在前院棚子里鼓噪,我只能听之任之;反正鼠不犯我,我不犯鼠就是了。我严防死守,不再涉足我搭在前院子里的窝棚,我将它拱手相让,默认那是硕鼠们的势力范围。而今世事多惊悸,黄叶飞来怕打头,我就成了这样子。唉,我多么的卑怯!
学府楼院里老鼠越发猖獗。居委会闻讯,前来推销鼠药。居委会搞一刀切,楼上人家统统都得买。我们住一楼的,买就买上吧;六楼的住户,把主任骂回去了。药是买了,也撒了,但是鼠药收效甚微。
阿猫阿鼠四
学府大院配电室上侧,有一家羊羔肉饭馆,生意兴隆。这自然招引老鼠们慕名而往。老鼠的智商不低,在饭馆里吃个撑肠拄肚后,就钻进配电室酣睡。那里温度高,暖和,环境气候不错,可以想见老鼠们在那里日子过得很惬意。不过,乐极生悲,硕鼠在里面狼奔豕突,触电身亡,还造成高压线短路,引起大爆炸。正是夜晚时分,顿时整个楼院一片漆黑,一片死寂,只剩国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车的隆隆声。
城市没有电的夜晚,不用说居民是多么的百无聊赖。本来大家都足不出户,此时只好下楼在院子里瞎转悠。后来又发生同样一次爆炸,竟造成草场街半个街区停电。电管所震怒,把学府的电工老板叫去狠狠训斥一顿,又狠狠罚款一笔。那电工老板有气无处撒,就把死有余辜的肇事老鼠拖到路当间,大约是示众。鼠死威风在,害得过往行人贴墙而行。
阿猫阿鼠据电工老板讲,配电室也是修得马马虎虎,他们只能放粘鼠纸治鼠,粘死了不少大老鼠。电工老板说,知道么,为死鼠收尸忒恶心。可是羊羔肉饭馆里的老鼠源源不绝,它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怎么粘得完呢?治本的办法是改造配电室,然而单位没钱。也曾同羊羔肉饭馆交涉过,那里的老板只顾赚钱,老鼠不老鼠的,只含糊答应:尽力而为啦!
阿猫阿鼠五
夏日酷热难当,打开前门和后门,便有穿堂的小凉风,在小凉风里看电视,对小市民的我来讲,不亦快哉!
某夜晚我和妻子正享受着小凉风的伺候,看着电视,忽听前面厨房有响动。莫非有窃贼入室?我忙过去看厨房。
阿猫阿鼠一看竟比窃贼恐怖一千倍:一硕鼠赫然在内,显然是从厨房前门跳进来的。那么高的门坎,亏它轻功了得。此刻东窗事发,硕鼠惊慌失措,又目露凶光,它要走为上计了。可是门坎里面比外面高,硕鼠使出吃奶的劲蹦跳,总是功亏一篑。我真希望它自己跳出去,可是它一次次的失败。情急之下,它反转身,朝我而来,它要另寻出路。我慌了神,手忙脚乱关了我这一头的门。设若让硕鼠从这里逃跑,它将流窜各房间,那麻烦就大了。无论如何,得把它消灭在厨房里。天哪,我怎么摊上这事?
我喊老婆拿棒子来,谁知老婆听说是大老鼠进屋,竟吓得钻进小卧室反扣上门躲了起来。林彪有名言曰: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斯大林也有名言说:死两回,没听说,死一回,躲不过。这两大恶人的话斯时真给我壮了胆,形势逼得我不得不充当孤胆英雄的角色了。硕鼠东奔西窜,我拿着苕帚虚张声势。
阿猫阿鼠硕鼠终于明白突围无望,它停下抬头看我,我在它的眼神里看见了娄阿鼠的影子。它穷凶极恶,又可怜兮兮。我当时心突突地跳。我对老鼠也是恨得要死,怕得要命,竟连“恨不得手刃此獠”的豪言壮语也想不起来。反正我别无选择,大老鼠死定了。
我壮着胆拿笤帚打硕鼠,同时防它反扑过来。硕鼠以守为攻,窜到大瓮后面藏身,我用笤帚撩拨,它死活不出来。如此相持了小半天,我浑身冒汗,看来我的紧张不亚于硕鼠。锅台上有破报纸,我慌慌张张点着,往大瓮后面塞;硕鼠受热不过,窜出来慌不择路地逃命。墙旮旯有个暖水瓶,走投无路的硕鼠挤到旮旯里一动不动。我无所措手足,急中生智,拿起另一只暖水瓶,一壶水直往墙旮旯浇灌。硕鼠惨叫着,没有再往外逃。顷刻,寂然无声。我侧耳而听好大一阵子,断定硕鼠必死无疑,才战战兢兢地移过暖水瓶,只见硕鼠死尸横陈。我硬着头皮用铁锨把它铲起,扔到户外垃圾堆上。
阿猫阿鼠返身回屋,但觉筋疲力尽,便废然倒在床上。我有心脏病,只听见心跳“咚咚咚”,气紧得慌。老婆过来了,我气狠狠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不料老婆回嘴说,一个老鼠把大老爷们吓成这个样子,又是火攻,又是水战,羞不?你是典型的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我语塞。
我忽然想起白猫黑猫。有它们在,老鼠能翻天么?当年不正是白猫黑猫的震慑,楼院里才没有听说有鼠患的吗?我们才平安无事的吗?白猫黑猫是我们的保护神,可是我们竟千方百计把白猫黑猫逼上绝路,置于死地;我们是以怨报德,是自毁长城啊!
唉,真是错,错,错;莫,莫,莫啊!
阿猫阿鼠……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了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世风大变,环保意识逐渐深入人心,加之还有一些别的因素,于是我们目击到爱心人士前赴后继。罗素说:“认识的人多了,我就更喜欢狗了。”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们大院里住进来三两位年轻的女士,她们非常同情流浪的猫猫狗狗,于是给它们提供食物。后来邻近的一家宠物医院专门救助流浪狗,这几位爱心女士便包揽了对流浪猫的救助。估计流浪猫们弹冠相庆,奔走相告,以至于方圆500米以内的猫,都来这里乞食。每到早晨某个时间,流浪猫们从各个方向来到爱心人士的门口,那里早就放了三两个纸盒子,里面就盛着猫粮。虽是流浪猫,但它们内部是有等级的,只是不知道它们遵循的是“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的潜规则,还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总之进食时有先有后,地位卑下的猫蹲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等候,相当有耐心,它们明白爱心人士对所有的猫都一视同仁,猫粮供应充足。有时流浪猫们也会为进食顺序发生争执,但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没有发生血雨腥风的厮杀。
阿猫阿鼠这些流浪猫衣食无忧,越来越懒惰了。吃饱喝足过后,它们各回各自的领地,或者闷头睡大觉,或者又去找异性朋友调情,有一位特别肥胖的猫,喜欢仰面朝天躺着晒太阳,欣赏自己的肚儿圆。
它们不捉老鼠了,不过对老鼠还是有威慑力的,老鼠在大院里几乎绝迹了。
日子过得很安逸的流浪猫们,根本不相信它们的前辈所领教过的世态炎凉,它们只相信现在。它们说:
洋芋糊汤疙瘩馍,
除了皇帝就是我!
2018年4月27日兰州一乐斋
阿猫阿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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