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未来社会,有两种预言。在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
似乎,第二种预言,成为了现实。
媒介的变化带来了人们思想结构或认知能力的变化,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虽然它指导着我们看待和了解事物的方式,但它的这种介入却往往不为人所注意。
印刷文字
从17世纪到19世纪末,印刷品几乎是人们生活中唯一的消遣。那时没有电影可看,没有广播可听,没有图片展可参观,也没有唱片可放,更没有电视。公众事务是通过印刷品来组织和表达的,并且这种形式日益成为所有话语的模式、象征和衡量标准。
除了印刷文字以及口头表达的传统,人们没有其他了解公共信息的途径。公众人物被人熟悉,是因为他们的文字,而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貌,甚至也不是因为他们的演讲术。想到那些人就是想到他们的著作,他们的社会地位、观点和知识都是在印刷文字中得到体现的。而现在成为公众人物的总统、牧师、律师和科学家,首先进入脑海的是一个图像,一张图片上的脸,或一张电视屏幕上的脸。而至于他们说过些什么,我们可能一无所知。这就是思维方法在以文字为中心的文化和以图像为中心的文化中的不同体现。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娱乐的文化和一个充满娱乐的文化所体现出来的不同。
路易斯•芒福德写道:"印刷书籍比任何其他方式都更有效地把人们从现时现地的统治中解放出来......铅字比实际发生的事实更有威力......存在就是存在于铅字之中:其他的一切都将渐渐地成为虚无。
电报
铁路系统使得人和货物可以在全国范围流动。但是直到40年代,信息的传播还是无法超过信息传播者行进的速度,也就是说,无法超过火车的速度。
电报的发明不仅允许跨地域进行对话,对话的内容也与以往印刷术通知下的内容不同。它的吸引力不在于其时效性,而在于其对于时间的超越。梭罗说过,电报使相关的东西变得无关。这些源源不断的信息与它们的受众之间很少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这些信息并没有可以赖以存在的社会环境和精神环境。
通过生产大量无关的信息,它完全改变了我们所称的"信息一行动比"。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新闻都是没有用的,至多是为我们提供一点谈资,却不能引导我们采取有益的行动。
对于解决通货膨胀、犯罪和失业问题你有何高见?对于保护环境你有什么计划?我可以大胆地帮你回答:你什么也不打算做。当然,你可能会为某个自称有计划、也有能力采取行动的人投上一票。但每两年或四年你才可能有一个小时来投票,这根本不足以表达你满脑子的想法。
你心里有很多想法,但你除了把这些想法提供给记者制造更多的新闻之外,你无能为力;然后,面对你制造的新闻,你还是无能为力。
照片
照片记录感受的方式也不同于语言。只有在表现为一系列的主题时,语言才有意义。如果一个字或一个句子从语境中被抽走,如果读者或听者不了解前因后果,语言表达的意思就会被扭曲。但对于照片来说,就不存在脱离语境这种事情,因为照片根本就不需要语境。事实上,照片的意义就在于能把形象脱离语境,从而使它们能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照片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成为电报式新闻的绝好补充,电报式新闻把读者淹没在一大堆不知来自何处、事关何人的事实中,而照片正好为这些奇怪的干巴巴条目提供了具体的图像,在那些陌生的名字旁附上一张张脸孔。这样,我们至少有这样一种错觉:"新闻"和我们的感官体验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这些照片为"今日新闻"创造了一个表面的语境,而"今日新闻"反过来又为照片提供了语境。但这种照片和新闻共同形成的语境其实纯属错觉。
电视
电视为电报和照片提供了最有力的表现形式,把图像和瞬息时刻的结合发挥到了危险的完美境界,而且进入了千家万户。
电视是新认识论的指挥中心。没有什么人会因为年幼而被禁止观看电视,没有什么人会因为贫穷而不得不舍弃电视,没有什么教育崇高得不受电视的影响。最重要的是,任何一个公众感兴趣的话题--政治、新闻、教育、宗教、科学和体育--都能在电视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了,电视的倾向影响着公众对于所有话题的理解。
我们对于其他媒介的使用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电视的影响。通过电视,我们才知道自己应该使用什么电话设备、看什么电影、读什么书、买什么磁带和杂志、听什么广播节目。我们已经完全接受了电视对于真理、知识和现实的定义,无聊的东西在我们眼里充满了意义,语无伦次变得合情合理。
世界上有些地方,虽然制造电视的技术是一样的,但在那些地方,电视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媒介。在那些地方,只有一个电视台,没有全天24小时播放的电视节目,大多数节目都以推进政府的意识形态和政策为首要目的。在那些地方,人们不知电视广告为何物,电视上的主要画面就是一些"说话的人头",电视的用途和收音机相差无几。
而在大多数国家,看电视的目的只是情感上得到满足。就连很多人都讨厌的电视广告也是精心制作的,悦目的图像常常伴随着令人兴奋的音乐,电视全心全意致力于为观众提供娱乐。
娱乐不是问题,但是电视把娱乐本身变成了表现一切经历的形式。电视使我们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交流,但在这个过程中,电视一直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脸。我们的问题不在于电视为我们展示具有娱乐性的内容,而在于所有的内容都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娱乐是电视上所有话语的超意识形态。不管是什么内容,也不管采取什么视角,电视上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我们提供娱乐。正因为这样,所以即使是报道悲剧和残暴行径的新闻节目,在节目结束之前,播音员也会对观众说"明天同一时间再见"。为什么要再见?照理说,几分钟的屠杀和灾难应该会让我们整整一个月难以入眠,但现在我们却接受了播音员的邀请,因为我们知道"新闻"是不必当真的,是说着玩的。
电视本身的这种性质决定了它必须舍弃思想,来迎合人们对视觉快感的需求,来适应娱乐业的发展。
电视娱乐化的表现
好……现在
通过说"好......现在",新闻播音员的意思是我们对于前一个新闻的关注时间已经够长了(大约45秒),不必一直念念不忘(比如说90分钟),你应该把注意力转向其他的新闻或广告。在这里,我们看见的不仅是零散不全的新闻,而且是没有背景、没有结果、没有价值、没有任何严肃性的新闻,也就是说,新闻成了纯粹的娱乐。
电视上的节目几乎每八分钟就可以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单元。看电视的时候,观众很少需要把上一时间段的思想或情绪带到下一个时间段。
每条新闻占用的时间平均为45秒。虽然简短并不总是意味着缺乏重要性,对于新闻来说却就是这么回事,因为要在不到l分钟的时间里报道一个具有相当严肃性的事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电视新闻并不想提醒观众某条新闻有严肃的内涵,否则观众在新闻播完后还必定要继续思考,这样就会妨碍他们观看下一条新闻。其实,观众并没有什么机会分出几秒钟进行一些思考,因为电视屏幕上的图像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图像的力量足以压倒文字并使人的思考短路。
具有可信度外貌的播音员
电视为真实性提供了一种新的定义:讲述者的可信度决定了事件的真实性。这里的"可信度"指的并不是讲述者曾经发表过的言论是否经得起事实的检验,它只是指演员/报道者表现出来的真诚、真实或吸引力(需要具备其中一个或一个以上的特点)。
为什么播音员的长相、表情和举止要显得具有可信度,这和新闻真实性有什么关系?如果是舞台表演,演员的表演让观众觉得他不像他正在扮演的角色。但是新闻节目中缺少可信度又意味着什么呢?联合主持人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呢?我们又是凭什么东西来判断表演不够逼真呢?观众会不会认为播音员在撒谎,或报道的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或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想到这些可能性的存在,想到报道的真实性要取决于新闻播音员的被接受程度。
如果在电视上可信度代替了事实而成为检验讲述是否可信的决定性因素的话,那么我们的政治领导人就不必关心事实真相,而只要努力让自己的表演达到最佳的逼真感就可以了。
为节目选择一个音乐主题
音乐和新闻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播放音乐?这可能是和在戏剧和电影中使用音乐的道理是一样的--制造一种情绪,为娱乐提供一个主题。如果没有音乐--就像有时电视节目中会插播新闻字幕一样--观众会猜想一定是什么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例如死人之类的,但只要有音乐在,观众就知道没什么了不得。事实上,报道的事件和事实的关系充其量就像剧情和戏剧的关系一样。
电视的矛盾之处
不管有的新闻看上去有多严重,它后面紧跟着播放的一系列广告就会在瞬间消解它的重要性,甚至让它显得稀松平常。这是新闻节目结构的一个关键,它有力地反驳了电视新闻是一种严肃的公众话语形式的言论。
如果在聊一件很悲伤的事情时,对方说等下,我玩会游戏,然后再跟你讨论,你会怎么看待ta,你肯定会认为ta不尊重你。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有觉得电视节目不值得一看呢?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电视的不连贯性。几乎无法想像这样的情况会对我们的世界观产生怎样的危害,尤其是对那些过于依赖电视了解这个世界的观众。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他们更愿意相信,所有关于残暴行为和死亡的报道都是夸大其词的,都不必当真或做出理智的反应。
掩藏在电视新闻节目超现实外壳下的是反交流的理论,这种理论以一种抛弃逻辑、理性和秩序的话语为特点。在美学中,这种理论被称为"达达主义";在哲学中,它被称为"虚无主义";在精神病学中,它被称为"精神分裂症"。如果用舞台术语来说,它可以被称为"杂耍"。
电视通过创造出一种可以被称为"假信息"的种类改变了"得到消息"的含义。假信息并不意味着错误的信息,而是意味着使人产生误解的信息--没有依据、毫无关联、支离破碎或流于表面的信息--这些信息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知道了很多事实,其实却离事实的真相越来越远。新闻被包装成一种娱乐形式时,它就不可避免地起到了蒙蔽作用。我前面说过,电视新闻节目提供给观众的是娱乐而不是信息,这种情况的严重性不仅仅在于我们被剥夺了真实的信息,而且在于我们正在逐渐失去判断什么是信息的能力。
公众沉醉于现代科技带来的种种娱乐消遣中,对于自相矛盾这种东西早已失去了感知能力。问题不在于我们看什么电视,问题在于我们在看电视。要想解决问题,我们必须找到我们怎样看电视的方法。
我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信息的形式、容量、速度和背景发生的变化意味着某种东西,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想得更多。什么是信息?它有哪些不同形式?不同的形式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不同的知识、智慧和学习方法?每一种形式会产生怎样的精神作用?信息和理性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什么样的信息最有利于思维?不同的信息形式是否有不同的道德倾向?信息过剩是什么意思?我们怎么知道存在信息过剩?崭新的信息来源、传播速度、背景和形式要求怎样重新定义重要的文化意义?
通过这些问题,以及更多的类似问题,我们才可能和娱乐节目进行对话。只有深刻而持久地意识到信息的结构和效应,消除对媒介的神秘感,才有可能对电视,或电脑,或任何其他媒介获得某种程度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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