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去,吕饴(姜姓吕氏)一手按着公孙枝的肩膀,一手掀开了车帷,对刚刚跟在身后的仆隶说道:“这一程我们要与司马的车队同行,小舅舅也并不介意我跟他同车,我便要偷个巧了。你且回去告诉那些舆人,让他们都在后面跟好了!”
“唯!”
“叫我妹妹的车到最前面来!”仆隶正待要离开,吕饴旋又补充道。
吕饴这反客为主的架势,让公孙枝心中感到十分不悦,可转念一想到子芸姜那柔和的侧脸和含情的双目,又觉这些小事总不该去计较的,便容着他去胡闹了。
仆隶离开后不久,车队便又缓缓启程。隔着车窗望去,只见吕氏跟随的正卒和仆隶大约有二三十人,此时都肃穆而立,只刚刚跟着吕饴的那名仆隶正匆匆地在路旁穿行。
“大约是在车外站得太久了,这刚一上车竟突然感觉有些冷。”吕饴讪讪地笑道。
公孙枝正盯着对面的几辆温车发呆,突听到吕饴的笑语,竟又有些脸红,忙将帘子放了下来,并随手把靠着车壁的手炉递了过去:“这手炉你先拿着,我且用不着呢!”
“那我就不客气啦!”吕饴仔细打量着手炉上的花纹,啧啧称奇道:“这夔纹真是栩栩如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手炉也有如此做工!”
“这是我母亲的陪嫁之物。她原是梁国的嫡公子,先梁伯爱重她,特意在她来归之前,召集国中最精巧的工匠,花了一年时间打造出一整套金器。金器上所雕琢的夔龙兽纹皆是活灵活现,初见时就仿如生物一般,连先武公都为之赞不绝口。”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吕饴突然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听说你长兄子澄娶的也是梁国公子,那梁伯可有再送一套金器来?”
“那倒没有。”公孙枝低头道:“长嫂是故梁伯室的公子,她并非是嫡女,自然也就没那么疼爱了。”
“哦,是这样!”吕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笑道:“那他可还有其他的公子待嫁?”
“你大概糊涂了吧!”公孙枝回应道:“九年前梁伯演攻杀其兄长自立,故梁伯诸公子尽遭诛戮、全无幸免,而他自己当时尚未婚娶,怎么会有适婚的女公子……”
“那你可怎么办啊!”吕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刚说到“女公子”这几个字时,公孙枝便已经感觉到话头有些不对,于是便止住了没继续说下去,未料吕饴果真是在这里埋了伏笔。公孙枝面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过了片刻才又赧然道:“齐国的公子都像你一样爱拿人取笑吗?”
“当然不是了!”吕饴直起身来:“前几日还听我母亲说,在齐国我还有个兄长,名叫……公子惠,是个极朴实的公子,只可惜命不好。原本他已经到了婚娶的年龄,父亲也给他物色了宋国的女公子,只可惜后来父亲遇害,这婚事自然也没人再提,就给他耽误了!”
看到吕饴一本正经地讲故事,公孙枝倒是对这个公子惠感到十分同情,于是便问道:“那他后来如何了?”
“后来啊……”吕饴正色道:“因他是落魄公子,好人家自然是找不到了,族老们就张罗着寻个其他的人家算了。可我这兄长他……他太紧张了,你知道吗?就是那种一见到女子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那些女子见了都以为他是被吓傻了,所以……所以他如今都快四十岁了,还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着……”
吕饴的话刚说到一半,公孙枝便已瞧出他又是在编故事,不过还是沉静地等着他把故事讲圆了,才嘲讽道:“那他是真惨,合该你去分他一些就好了。只是我也听闻,你有好几位兄长都在楚国生活,就连你都跑来了晋国,却不知为何他独独留在了齐国,莫不是真的傻?”
……
与吕饴在一个车厢中独处,总令公孙枝有一种拘谨不安的感觉,因而一路虽听着他的胡话,心中却盼着太阳能早些落下。到了馆驿天宽地阔,便是他如何胡编乱吣,也有许多人分担着,自己不必每每总要回应。可偏这日头恋长空,公孙枝越是焦急,它便越是慢腾腾地悬在空中,始终不肯下落。
途中倒是也停了几次车,可为了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站,父亲下令不必多做停留,只是让仆隶给主人们添些木炭、送些吃食便又匆匆上路了。饶是如此着急着赶路,等到了云苓馆驿时,天色也已经擦黑了,公孙枝算是在局促和无奈中,度过了极为漫长的一天。
因是申氏的车队在先,司马子申一下车就被馆人迎了进去,而公孙枝则是与吕饴一道在馆门外等候子芸姜的车驾。经过这一天的车马劳顿,子芸姜也十分疲累,因而尽管命侍女整理过衣着,可一下车还是能看出她面容惺忪、头发散乱的样子,身上披的狐裘斗篷也被压出了几道褶子。不过,这一副日懒未妆的模样,在公孙枝看来反而更加可爱,让本就眉目清秀的子芸姜更显出一种清丽可人的姿态。
“小舅舅可在这儿等你半天了,你却在车上磨磨蹭蹭的!”子芸姜刚一下车,吕饴便快言快语地数落道。
“小舅舅好!”子芸姜脸颊微红,用手提着斗篷下摆屈身行礼。
“可不……把人给叫老了!”
公孙枝在车上早就盘算好了这句话,此时也算是鼓足了勇气,可终究是因为过于紧张,一开口便结结巴巴说不利索了。本来是故作愠怒的一句话,让人听来倒真像是在埋怨,惹得子芸姜低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便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走过。不过,这眼神在旁人看来似乎是有些愠怒,可公孙枝却能掠见其眉目中含着掩不住的喜色,一时间不禁心意荡漾,竟然又有些失神了。
公孙枝所说的这句话,是他们初遇时子芸姜亲口说过的,吕饴自是不懂得其中的妙处。但吕饴说起来也是个极为通透之人,只来回看了看两人目中的神色,就多少明白了其中的心思,于是便大大咧咧地上前来拍了拍公孙枝的肩膀,拉扯着他跟在子芸姜的身后进入馆驿。
此馆驿名叫云苓驿,因地处汾水、浍水交汇处,地势低洼、土壤潮湿,常年生长着一种叫做云苓的菌子,故而得名。云苓驿所在之地自来便是一个水陆要津之地,从此处向东有大路可达故都翼城,向西则直通荀、韩,向北、向南分别是汾水、涑水谷地,有南北大道将北方的杨、霍与南方的虞、魏连成一线。早年诸侯使者东西往来,或有商旅南北贩卖,常会在此搭建帐篷过夜。
先武公即位之初,翼之哀侯仗着有天子为后盾,不断侵袭曲沃,令先君不堪其扰。幸而有陉庭百姓奋起反击,武公乘势追击,便是在此处将孝侯俘获。先武公灭荀之后,将临近的荀国故都封赐原氏黯,也就是如今的荀大夫(荀息,姬姓荀氏)为封邑。荀大夫为方便各地封君往来歇脚,便在山南水北的林中设置了一处馆驿,命舍人罕夷专事迎送之务。
云苓驿初建时规模尚小,大约只有客房十几间。便是在平日里,也只能容得下一两家的主客居住,其余随行人马便只能在馆驿外餐风饮露。到了重要节气,南北封君车马云集之日,就会更显局促,因而为着争夺几间客房,还闹过不少矛盾,久而久之便有人将怨气撒到了荀大夫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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