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是刻骨铭心的。依照照片上的记载,那是1954年的夏天,我的父母结婚了,母亲21岁,来自北京,绥远军区文化教员,父亲24岁,来自河北农村,副营级机要干部。父亲的教导员介绍他们认识,“你们二人都姓谢,都有文化,应该缘份不错。”
第一次见面,母亲没看上父亲,觉得他土,毕竟,母亲出身于北京的书香门第,而父亲祖孙三代都是农民。十六岁的父亲,在1945年的早春,离开了老家,投奔了八路,半年后,日本鬼子投降。紧接着,解放战争开始,父亲已经成了革命队伍里文武双全的人才,大大小小的战斗伴随着他。
建国后,父亲的青春面庞和新生的共和国一起闪闪发光。父亲有几十个军功章和纪念章,母亲对此敬佩不已。父亲后来成了全村史上惟一的一位高级军官。二十四岁之前,父亲一直忙着打仗,他甚至没有机会和女人说话。l
那天,父亲见到头发上扎着两个蝴蝶结的母亲,穿着绥远军区的秋衣,丰满而健康,圆脸蛋红彤彤的,纯净的学生兵模样。父亲神情恍惚,心情激动。
父亲很聪明,他一眼就看出了母亲的小心思。那一晚,父亲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眠,他披上外衣,起床来到桌前,点上油灯,开始给母亲写信。父亲不是一般的农民,他是读过书的,小学时代,父亲放牛之后,时常躺在草垛上仰望星空,四周蛙声一片,萤火虫在头上飞舞,他会把唐诗宋词一遍遍背得滚瓜烂熟。
父亲在信中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好感。“再过一个星期,部队就要出发了,有段日子不能见面,希望能收到你的回信,哪怕是只言片语都好。” 结尾处,父亲写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笆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父亲的钢笔字写得隽永娟秀,在那个年代,沾着墨水能写出如此漂亮钢笔字的军官寥寥无几。这两句唐诗使他们的短暂分离增添了浪漫的气息,而这气息正对母亲的口味。
母亲之所以没有答应,是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对爱情有着更浪漫的追求,就像林道静喜欢卢嘉川,那种又帅,又勇敢,又有文化,来自城市,旗鼓相当。母亲没有回信,她把信交给自己的室友,一个和她同岁的北京兵。
室友姓刘,她帮母亲客气地写了回信,不温不火,读上去只是普通战友,看不出女性的温情。父亲执着地乘胜追击,他决定把母亲拿下,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在接下来的信里,父亲拿出了他的武林绝技,时不时写出一两个幽默的句子,而信的结尾则是另一首唐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刘阿姨看了信赞叹不已,“这样的文采你还不满意?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再不答应,我就告诉他,我钦佩他的才华,愿意考虑。”母亲傻眼了,几天后,缴械投降了。她开始亲自给父亲写信,并坦承地告诉他:“以前的信都是找人代笔的,从今天起,我自己来回信了。” 母亲的性格刚烈,即使心里有一团火,嘴上也只是淡定地问候一下而已。
如今我回望父母的婚姻,感觉他们真是天生一对。父亲细腻,内向,少言,沉默,但是睿智。母亲性格刚烈,火爆脾气,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但俩人心心相印,知己知彼。
但姥姥不同意这门婚姻,这意味着母亲将要扎根边疆了,今后能否回到北京都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母亲明知姥姥不同意,仍毅然决然地结婚了。或许三百年前父母真的是一家,据说姓谢的有南方分支和北方分支,我母亲的爷爷是浙江余姚人,归属南方,我父亲的爷爷的爷爷一直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北方种地谋生,自然是北方分支。
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后来我上中学时,家里装了电话,打电话的人总是说:“我找老谢。” “请问,是找哪位老谢?男老谢?还是女老谢?” 对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我找女老谢。”我家北京的一大堆亲戚姓谢不说,河北老家半个村子的亲戚都姓谢,父母把这两大群体带回了三百年前一家人的时代。
书归正传。父母决定结婚了。婚房是一间挂满了尘土和蜘蛛网的小仓库临时改造而成,父母将之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又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刘阿姨送来了红纸剪的双喜,桌子上有一碟水果糖。
新婚之夜,红蜡烛照亮了母亲圆润的青春轮廓。虽然洞房花烛没有新棉被,而且枕头里塞得都是旧军装,枕上去硬邦邦的,没有蚊帐,耗子吱吱乱窜,互相追逐。但新婚夫妻兴奋快乐,激动不已,虽说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但真的走入婚烟,多少有些匆忙慌乱。
婚姻给了他们理直气壮在一起的权力,初婚的日子里,小夫妻春心勃发,风起云涌,和欣欣向荣的新中国一样朝气蓬勃。
虽然新房家徒四壁,但是一对新婚夫妇拥有远大的理想,新中国诞生了,抗美援朝开始了,他们要为这一切再次奉献出自己的青春热血。就像当年母亲逃离姥姥家,一个人独自投奔了革命队伍。多么勇敢,多么决绝。
尽管母亲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妻子,但从那天开始,母亲爱了父亲一辈子,不管后来出了多少艰难曲折,她都初心不改。母亲的性格风云多变,一般人很难消受。爱你如火,也会干涉你的一切,母亲理直气壮地认为,爱你,就拥有了这个权力。
姥姥的预言没错,母亲果然扎根边疆了,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在了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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