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张国荣,是身穿某佛教中学校服的他。第一次看见张国荣的我,穿的也是同一套校服。第一次看见张国荣,距离Leslie时代的来临尚有一段日子,但他早已是那习惯被看见的「张国荣」。我是说那大约只有十五岁的,上学时会把手臂搭在女同学膊上的,一打篮球便会吸引大家走到走廊上,凭著围栏,目不转睛地看著和幻想著的「张国荣」。
经过昨晚电视电台的宣布,我们都知道了张国荣只是艺名,虽然张是真姓。理论上早在我「认识」他的年代,我应该有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真的忘了他的答案。又或者,我根本没有问过他任何问题,从来没有与他谈过一句正经话,有的只是幻想和幻想。所以,我一直不太愿意承认真有跟他在人生的某阶段擦肩而过,直至某年他接受黄韵诗访问(商台节目「笑口早」),他对黄说:「我记得林奕华,他是走上来跟我说过这句话的小子:『如果世界上真有罗密欧,我认为他便是你这样的。』」
你应该可以想像从第三者口中听见这番转述时,我有几面红耳赤。「我有这样说过吗?」我重复又重复地反问黄韵诗,目的当然是要洗脱部份的难为情。但是你也不要低估一个中二学生的面皮的厚度——尽管我真已无法确认有否把一个高班的师兄比喻为罗密欧,不过,我清楚记得为了要让他知道有「我」的存在,我曾跟踪他和那被他搭住肩膊的女同学走进名叫「适丽」的餐厅吃学生特价午餐,并且在吃完之後,大胆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我已经替你付账了。」
他的反应?大抵和读著这段文字的你一样,是失笑吧。只可惜当时的他的表情已被我的选择性记忆彻底洗去,而到现在还留下印象的,只有那家餐厅的别名:「食泥」。那么老土和淤的行为,当然不是什么光荣事迹,按道理没有理由还要由事主亲自挖出来给人揶揄、取笑。然而当昨晚在某唱片店听到他的死讯的广播时,不期然的,我便想起那很早很早已经把我的「幻想」挑动起来的「张国荣」。
距离十分遥远的我和他,真没料到在两三年後又再碰头,而且位置上有了微妙的逆转。那时候我以兼职身份入了电视台写剧本,他则有意晋身歌唱电视圈。我们终於在丽的电视的七号录影厂彼此看见,感觉上是环境不同,身份不同,两个人就更不可能接近了,唯有点一点头——这一幕,我倒是印象犹新。
我也曾经以为与他的缘份就此告一段落。他的歌曲、电影、电视剧都不是我的那杯茶,甚至,我变成了对他十分挑剔的「观众」,例如嫌他在《霸王别姬》中的反串演得不好等等。回想起来,我对他的抗拒未尝不是某种心理活动的反射,所以当我在看完《东邪西毒》和《东成西就》而由衷地对他改观时,我也同时感受到一种心情上的放松、适然。
然後,有一晚,我与一个朋友在「为你锺情」吃茶,他远远看见了我,没有吝啬微笑和招呼。结账之际,侍应告诉我们:「账已经由张先生付过了!」——好不熟耳的一句话!
那一次应该是在《春光乍泄》参赛「金马奖」之後,他大抵也听到了风言风语,传闻评审之一的我持「梁朝伟不是gay,所以他没可能演得像gay」的理由而否定了给他「最佳男主角」的提名,是以个把月後当我将和他在柏林见面,他便颇为紧张的要我澄清,一边拍我的手一边说:「你真这样想便不对了。」
我遂向他解释意见如何被传言歪曲——原来的「如果异性恋演员因演同性恋角色而应受到理所当然的肯定,那同性恋演员一直在银幕上扮演异性恋者,岂非更应捧奖?」(平路也是支持这个反问的评审员之一) 变成了「同性恋霸权排斥异性恋演员」。听完了事情的始末,我记得他笑说:「颁奖礼进行到评审团进场时,我看见你没有往我那边看去,心里已有个大概了。」
那不是张国荣对我说过的最後一句话,只是这句话对於我和他的交往,却有点睛般的意义——从不自觉到自觉,穷我们一生都是藉著几时被看/看人,如何被看/看人来厘定自我的价值。视线如是成为价值的指标,犹如一双翅膀,它可以飞得很高,又可以因承载不起重量而折断——过去廿六年来,几多人把视线聚注在张的身上,但当中有谁明白他想看见什么?他想被谁看见?和有什么是他最不想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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