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过傍晚。盛夏时节,晚风轻轻拂动。林场里尽是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哗啦啦的连成一片。城西的村落就在林场的环抱中,犹如藏在茧壳里的蝉;与世隔绝一般。今日发出哗啦啦声响的,不只是茂盛的枝叶。老笠家的炮仗响过,便是该吃祝寿饭的时候了。
这世道不太平。村里有年纪上到了八十的老人也成了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早早地便有住的近邻登门造访。今天是老笠的母亲——麻老太的好日子。她穿着新做的袄,端坐在老笠家用篱笆围成的院子中,犹如一个老佛。进了门朝她祝寿的乡里笑眯眯的冲她作揖道喜:“老太太。恭喜,恭喜呵...”
麻老太两眼花了,也只朝着眼前随着说道:“恭喜,恭喜...”
麻老太做寿,合家忙活的也只何嫂一个人。老笠一早出门便到城里去了。伊上午张罗了一大锅夹杂着粗粮的米饭,馒头等面食;下午便将自家晒好的干菜放到锅上蒸熟;又炒了些藕片、青芹、圆白菜等下饭的绿蔬。宰了几只瘦鸡,权当做一个硬菜。瞅着家里唯一一只还能下蛋的老母鸡,始终也没舍得下刀。心理想着,反正重头戏在那只烤乳猪身上,其余也只就凑合了。这是守旧的习惯,家里有老人年纪上到八十的,都要摆一桌寿酒,到城镇上的酒楼里买一只肥肥大大的烤乳猪,以作庆贺。
村里的男人女人们领着孩子,各自带了些祝寿的东西;这家的半箩筐鸡蛋,那家打的几条青鱼,还有掺杂几家地里刚刚摘下来的玉米。他们携老扶幼,手擎贺礼;为了方便省事,去谁家吃饭都是自己带着小矮桌的。
何嫂并没有因为饭餐做完而能歇息片刻,来回的端茶倒水忙活。用烧好的炭火给几个老人点着烟斗。孩子们在院儿里嬉戏打闹,男人们感叹世道艰难,偶尔闲聊几句田地里的收成,婆姨端详怀里抱着娃儿的年轻媳妇,手里抓着几颗刚下熟的花生闲聊。几个和麻老太年纪相仿的人围坐在麻老太身边,用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双手握着伊的,伊的两只手好似被争抢似的分到两边。嘴里不停念叨着伊的儿子老笠多么有出息。麻老太七十六岁的时候神志便开始有些不怎么清醒了。嘴里时常嘟囔着别人说过的话。现下也只是不停重复着:“出息,出息...”
城西的土路上,常年往来许许多多从外地前来行商的商贾。他们大多赶着骡子拉动的商车,偶有几匹高头大马的行迹。这些运往城里的商货必得有些许盈余,防止路上风吹雨淋,翻船走马的损失。到了这当口,距离城镇里商铺的柜面仅仅一步之遥。常有些人会拿农家的土特来换些盈余;然后转手,或钱或物卖给周边几个村里的人。老笠便是这样的人物之一,自从城西有了这样的光景,很早就不捏锄头柄了。村里的人要买点平日不易得的稀罕物,时常要靠他,因此也很是个人物。
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着老笠从城里带回来的那只烤乳猪。便可以开席了。
等了半晌儿,始终不见老笠回来。平日里早晨从浦庄进城,在外忙活一天也不见这许久。何嫂虽然面上不着急,倒水说闲话的间隙也时常用眼角不经意的瞥着自家门口的土路上。看了几次后,终于从拐角的树荫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自家的老笠回来了!伊忙放下手里正在续水的铜壶,双手在围裙上使劲儿抹了两把,准备帮老笠接过烤乳猪。只见老笠两手空空,顶着斗笠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东西呢?”
老笠抬眼瞧了自己的女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独自走了进去,连旁边打招呼祝寿的人也没应声。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拿起自家补过的铜壶倒了口茶,举起来又没有喝下去:
“买不着了...”
“鸿运酒楼卖光了么?没去旁边的几家看看?”
“是...是金元券不能用了...”
“啥?”何嫂愣了半天,试探地问道:“是鸿运酒楼不收金元券了么?”
“是鸿运酒楼不收金元券了...”
何嫂一听便觉得事情有些大了。鸿运酒楼是镇上最大的买卖的所在。现今竟也不收金元券了。伊立时便觉得头脑有些发昏的意思。几天前老笠早早跑回家来,兴奋地说上面改换了门庭,往后市面上要流通金元券了。用来流通的金元券是不多的,愈早换愈好。伊本来是不同意,但架不住老笠软磨硬泡。没奈何,便把自己当做陪嫁的烂银镯子,一对儿鎏金耳环和些积年攒下的散碎银子都拿去换了。伊现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对他是又恨又气。先是装腔作势似的昏倒,接着又拍着地哭了一场,然后站起来指着老笠的鼻子大骂道:“你这天杀的死尸。就只你精明么?现在倒好,什么都没了。”说完便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
前来祝寿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女人过来劝解。
“何嫂子,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话说的,且就哭了。多不吉利。”其余的人也都随声附和着。
老笠做了这样一号人物,许久没受得这样的谩骂。但自知理亏,也只得哑巴吃黄连般默默地受了。正在这当口,自家的小子桂娃在家里的老旧的破木桌角旁捡到了一张金元券,颠颠儿地跑过来在老笠面前晃一晃。伊看着那张现在废纸不如的纸币上,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留着光头和一撇八字胡的人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给了桂娃一巴掌:“入娘贼!”
桂娃倒在地上哭,人群里好心的女人忙上前拉了起来;何嫂继续拍打着地上哭天喊地的叫,
“天杀的死尸,天杀的死尸...”
坐在一旁的麻老婆子也吃吃地说:“死尸,死尸...”
经过一阵吵吵嚷嚷,旁边终于有人听了明白。原先还来劝解的女人中有几个嗷的一声昏死了过去;有的连怀里还抱着的孩子也顾忌不得,幸亏身边自家的男人眼疾手快托了起来;那些个还没有孩子或者自家娃儿早在桌上开始偷吃瘦鸡的便挥起手来朝着自己汉子的背上下了手:“你这个天杀的死尸...”
村里的女人们一时间仿佛除了‘死尸’也想不到别的词汇来形容他们的男人了。那些男人们此起披伏的哀嚎,被追着打了好一阵子;捂着头东躲西藏。几个正看到在一旁低头不说话的老笠。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把搡开纠缠自己的婆娘,气愤愤地来到老笠面前,从腰间花了好一阵掏出一沓半厚不厚的金元券说道:“老笠!这都是你当初让我们去兑换的玩意儿。现在可倒好,废纸都不如了。”
老笠被骂得原本就心烦意乱,自家的婆娘忍也就忍了,这时却要换几句嘴。伊看见几个人灰头土脸,脸上被抓了好几道鲜红的指痕。身子被炭火似的眼神刺得矮了一大截。也只得悻悻地说,
“城里的赵太爷,也是换了的...”
几个人一听赵太爷的名头,一时间也住了口。赵太爷原是镇上红极一时的大酒楼德泰阁的股东,又是镇上少有的文化人物。早年间仿佛还得过秀才;因世道变了才沦落到镇上。按他的话说,要是朝廷还在,自己现在早就中了乡试,是要进贡院当举人的。读过书的人自然有几分精明的门道。洋鬼子打进来的时候安乡会里有他,皇帝坐龙庭的时候衙门口给老爷请安的人有他;后来皇帝不坐龙庭了,陪着军队里派下来的新上任的县长体察民情的也有他。新老爷上任的时候他还派人跑到村里让大家一起出些捐供孝敬哩。哄得新老爷连连夸伊什么一乡之典范。村里的人自然不懂得什么“典范”不“典范”之类。只知道是了不得的人物。连他都换了金元券。好像老笠真的是有些精明算计的;连同着自己,也是有些精明算计的。有几个男人赶忙回了头,朝自家女人得意的望了一眼。
何嫂一听,立马爬了起来。伊扯下围裙,用手指着老笠大骂道:“你这天杀的死尸,赵老太爷也是你能比的?他家里损失了些金银,那也只是牛尾巴上少了几根毛的角色。一家老小还要活命,被你这天杀的死尸这样带累...”
话还没说完,伊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村里其他女人听何嫂这样说也又冲了上来。
天杀的‘死尸’声又响了起来。
桂娃伏在麻老太身上抽抽搭搭地哭,麻老太还是只吃吃地望着眼前,喃喃地说:“死尸,死尸...”
......
天色终于黑了,老笠的家的院子终于又重归了安静。满院儿的桌子早已被祝寿的村里人搬回家去。顺手拿回了自己带来的鸡蛋,青鱼,和地里刚下的玉米。各色青菜撒满一地,桂娃正坐在地上吃着碗里剩下没几口的瘦鸡的一只腿。屋里传来何嫂经久不息的呜呜咽咽的哭声。时不时的夹杂几句‘死尸’之类的骂话。
老笠坐在自家的矮凳上。夏天的夜晚还是有些燥热。脖颈上、脊背上渗出了点点汗珠。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出来了,在树上吱吱喳喳的叫着。老笠听得心里有些突突,不耐烦地把斗笠从头上抓下来忽扇着解热。脑海中断断续续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什么端倪。伸手从衣兜里掏出剩下的金元券。那上面印着的光头,鼻子下面还有一撇八字胡。老笠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入娘贼,怎么连官家都这样不讲信用。”
四下里只有旁边坐着的麻老太也跟着嘟囔着:“入娘贼,入娘贼...”
好一阵子城西往来的商贾几乎绝了踪迹。再也没有人找老笠换取城里的稀罕物了。锄头早就荒废,他只得日日进城找些零工来做。每晚回家的时候,何嫂总是没好气的骂几句‘死尸’才算解气。
过了些时日,老笠从城里回家。手里拿着镇上布柜才有的几尺新花样。兴冲冲地和伊的婆娘何嫂说:“城西的商队又来了。”
“你想,现在不用金元券就能买东西了吧?”
“我想,现在是不用金元券就能买东西了。”
老笠又做了上去城西换货的事了。村里想要些城里洋行柜面上的稀罕物也须得伊代劳。人们又开始尊敬起伊来。麻老太的寿宴后来又办了一次。伊的儿子桂娃在寿宴上吃猪肉吃了个饱。
二零二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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