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故

虽是初秋，北国的气温在一场雨后骤降，猝不及防。尽管手机早在几天前就被天气预警消息轰炸，他还是视若无睹。寒风肆虐的黄昏，风卷着叶，叶裹着风，一片萧瑟的景象，却异常地好看。他无心欣赏，扣死仅有的一件白衬衫，穿梭在亚肩迭背的校道，单薄得令人起怜却又如此应景。

屏住呼吸，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后知后觉的他打了一个寒颤，和着短促气息的水雾萦绕着整个澡间。少年伫立不动，任由水珠沿着耷拉的发尖滴下，老旧浴室镜中的他，狼狈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未曾预想过这般画面，正如北国的寒冷总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想伸手擦去镜上的水雾，却只能僵在原地，一个喷嚏划破瘆人的宁静。

当初固执地一人远走北国，母亲再多劝阻也无济于事，最终如愿以偿，放下一切背着行囊就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他早已厌烦了南方熬人的酷热亦不想安于一隅，他渴望遍山的红叶和朦胧天空下的白雪皑皑，他渴望着立足于此颇有成就，少年总是热血得令人费解。数千公里隔断的不只是昔日朋友的形影不离，一通打往家里的电话也因零七八碎的事务变得尤为奢侈。手机里尚存的几位好友的电话，通话记录却停留在两年前，甚至看到旧时的相册都会感到生疏，虽是预想之中，却不在情理之下。

揉揉鼻子，简单擦拭之后他便走出了浴室，阳台上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刮开，前几天晾上去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就被风吹了满地，一片狼藉。少年随手拾起一件衬衫套在身上，余下的一股脑儿扔进了衣柜，刘海上的水珠滴下洇湿了前襟，他亦不去理会。已是下午六时，寝室内却只有他一人，舍友们或在奋笔疾书，或在把酒言欢，似乎都与他无关。北国的秋黑夜总是来得很早，楼外华灯初上，室内黑灯瞎火，阴沉得令人窒息，少年却异常享受这般难得的宁静，正如泰戈尔所言，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

或许少年早已习惯了，他并非不合人群，特立独行，当初叫嚣着遵循与捍卫自己内心的他在一次次被现实扇了耳光之后，他早已认不出自己。一切都没有他想象之中那般如阪上走丸，当初满怀热血与希冀的少年在一次次碰壁中被磨去了棱角，只有在黑暗中茕茕孑立的他才敢将自己的思绪摊开，任由其流淌。

已然许久未与母亲通话，约摸一个月前忙着准备考试，睡眠都变成糜费时日，手机也极少能够翻看，因怕影响他的学业，母亲也极少主动联系。巧合的是，母亲发来的短讯此时正显现在屏幕上，备注永远是母亲最喜欢的"兰"字，或许因名中带"兰"，抑或因母亲常常念叨的"芝兰生於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他无从考究。

"俊文，听说北方冷了，记得添件衣裳，好好照顾自己，家里一切都好。"

他哽咽着在手机敲上"妈，我想你了"，发送键却迟迟没有按下，他总是如此矛盾又犹豫，最终他还是改成了"妈，一切都好呢，您也好好照顾自己，过年回去看您"，眼角却不争气地有些湿润。他总不能告诉母亲他后悔当初他捉襟见肘他一事无成他甚至连上个月的考试都应付不来，他渴望也明白母亲会留他仅有的一丝热血和尊严。

一把抓住铁梯，一跃便跳至床上，这似乎能花光他仅存的活力。上气尚未接下气，他便把棉被一提，一拉，一蹬，一卷，整个人就裹在了幽闭的空间内，呼吸和心跳都异常分明，似在为个人的狂欢夜伴奏。被里被外已然两个世界，被外阒无一人，里内虽影只形单却狂欢初始，没人能够察觉他的悔意他的无奈他的难诉衷肠，留给世人他的热血他的乐观他的倜傥不羁。

母亲不再回复他的短讯，黑白屏幕上的"兰"字却异常醒目，一直以来他都被赋予极大的希冀，就如小说中的邻家小儿，总能集万千宠爱与期望于一身，而他的决定他的固执似乎能让这些毁于一旦。他并不渴求他人赞誉，但他如今的颓废连他自己也承受不来。他还只是个少年，满腔热血，完全没预想到接连碰壁的痛楚，但他必定要成长，没有人能安于襁褓之中，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他承受这一切，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必须终了。

韩寒笔下的杯中纸团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使揉得再结实，历过水中的浮浮沉沉，还是要变为杯底的另一番面目。团已不再，但纸还是纸，化为灰烬之前仍然可辨，注定要饱经忧患，又何必耿耿不寐？困于心不如为之，囿于情不及诉之，翩翩少年，虽懵懂，亦应有成人之志；虽有志，不可不知前路之险；虽涉险，更不能轻易言弃。

似乎深夜里又是一场秋雨，风声呼啸，叶落遍地。少年梦里却是南国的夏，那般熬人却是万紫千红，那般酷热却又欣欣向荣，正似少年，正值年华。

他被消毒水的酸臭熏醒，眼睛是刺骨的疼，勉强睁开后映入眼帘的是瘆人的白，手背被输液针扎得肿起一块，床边是他似乎许久不见的舍友，正在诉说他如何发着高烧却能酣睡似死。他拿起手机，费力地敲出一条短讯，发往备注为"兰"的通讯人。

终了，头疼欲裂，少年抓了一把，手上却是异常醒目的好几根白发，少年叹笑着，扔到了床下满是他呕吐物的垃圾桶里。

少年，你终于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