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的风潮声势浩大,我这地处偏远、宁静祥和的远山村落,终究还是没能幸免。
笔直的高速顺着河水的清波,将村子一劈两半。碾过房屋、碾过绿树、碾平了那个我曾爬上爬下的小山头。
暑假回去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它来了。
小村庄本应是彩色的。
从三月开始,门前对联的大红色还未曾褪去,地上仍零星的分布鞭炮礼花的碎屑,但山萸肉(俗称小枣)已经早早鼓出花苞,迎着料峭的春寒开起来了。
细长的枝条上一片叶子也没有,花朵小小的,香味淡淡的。鹅黄的花儿们碎金般密密点缀,挤挤的挨着,悄悄的开着。一簇一簇,如一只只蝴蝶俏立梢头。
等到了十月,便结出一串串椭圆的果实。秋风一吹,喝饱了红艳艳的汁水,便由上等的青玉变成艳红的玛瑙。
小时候干惯了攀花折柳,偷瓜摘豆的营生,唯独不敢碰的树木,就是这山萸肉。
三月开花,十月果熟,去核留皮,脱水风干。山萸肉就成为了一味极有价值的中药。好的年景里,一公斤能卖到200块钱。
有一年隔壁邻居家大丰收,那时候还没什么得用的机器,请人帮忙去核,一斤五毛钱。辛辛苦苦一周,捏的手指都染成红色,才得了九斤皮,去交接的时候委屈的几乎哭出来,邻居的婶婶大手一挥,给妮子凑个整数!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笔巨款,在枕头下放了一整个冬天。
山萸肉的花还没开尽,连翘就织起了围脖。灿烂的金黄色铺满山脚,在其上稍微高一些的山上,艳丽如火的映山红,肆无忌惮的占领了每一道沟沟叉叉。随手摘一朵,去了花蒂,轻轻一嘬,便有一点点花蜜在舌尖上缓缓的晕开。
天气再热一些,桃花、杏花、梨花、樱桃花,次第开放;松树、柏树、栎树、白杨树逐渐茂盛。
到了这时候,院子矮矮的围墙便再也圈不住我们这群猴儿。东家的瓜,西家的桃,树上的苹果,地里的西红柿,谁家的果子要熟了,总是我们最先知道。
有一次到隔壁叔叔家偷吃樱桃,小伙伴们连拉带拽好容易把我扯上去。脚步声一起,众人作鸟兽散。只有上不来也下不去的我骑在树枝上,和刚刚回来的叔叔面面相觑。没法子,叔叔只好搬了一个梯子将我从树上解救下来。
那个时候麦田金黄,瓜果飘香。重峦叠嶂的山坡上,鹅黄浅碧、枝青叶绿,各色林木盘旋而上,将整个村子密密的包裹起来。
我手里攥着叔叔给摘的一袋葡萄,哭的涕泗横流——因在刚刚那场惊吓里,我的凉鞋带子断了。
我也曾见过刚刚破壳的蝉。那要在清晨太阳出来之前。长眠三年的蝉挣扎而出,翅膀湿漉漉的,是浅浅的绿色。经一点点晨风,受一点点日晒,它才能快速的飞起来;
我还曾见过彻底熟透的田。那要在深秋十月,玉米的胡须变成深深的灰褐色,叶子的边缘微微卷曲泛黄,用镰刀把玉米杆一排排放到,剥开重重包衣,金黄饱满的玉米棒子就能挂满整个房檐。
我庆幸我曾见过,也庆幸我还记得。
我多么怕有一天,记忆渐渐褪去了颜色,午夜梦回。我走到村子的桥头,记不清那是有一口水井还是一棵老树。
我多么怕,有一日我跋山涉水,趟过红尘滚滚,回到那个地方,却不知道曾经推开过的,是哪一扇门?
但是没有办法啊,那个叫故乡的地方,早已经变了模样。
我们90后这一代,一出生就赶上经济的蓬勃发展,无论贫富,都有书可念,衣食无忧。
然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代价的。高速的发展即是高速的毁灭。
我看蝉的树林架了桥梁,我摘瓜的土地铺了道路。平地新起高楼,旧房推倒重修。
我们这一代还有多少人能住在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有多少人还找得到故乡?
我明白这是历史的脚步,时代的洪流,我只是害怕,下一次回头,不知道该往哪望。
故乡故乡,那面目全非的土地,没有一寸我认得的地方,哪还是什么故乡?哪还有什么故乡。
故乡啊故乡,故乡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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