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我几乎处在半隐居状态,在西南乡的大山里别辟了一处小书屋,孩子们出力帮我装点了一下,屋子在山腰,可以俯瞰整座小镇,天清气朗时,山峦巅顶偶尔会出现盘旋的老鹰,时常地,我会向老鹰君疾呼。
“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
老鹰自是无心无意地继续盘旋,躲在茶树堆里好管闲事地狗却煞有介事的回应了一声,犬吠在曲折盘桓的板车道上吭吭着。
至于午后,妻子携孙儿辈们来给我磨咖啡,青年时代,我是个烟鬼,后以茶代烟,又爱上了咖啡,妻子说我三易其好,足见是个不专一的人。
我默然应之,这是女人常做的话局,我若回应了,那便有的说了。
生活大抵如此,我以传统心境融入传统的意境,这是我坚持了许多年的事情,包括思想跟创作,但有时又好似单独的号角,孤零零地在黑夜里划动着。
我自以为老心如龟,不动如山了,但去年的一件小事却使我惊而伤之,甚而惧之。
那是在去年秋季,几个年轻作者来西南乡拜访我,席间充满了溢美之词。
我心里有数,自无撬动时代的力量,只能动动笔端聊以自矜,偶地自诧才华,诸多“不雅”之举顶多跟老鹰和狗说一说。
“老先生是时代的力量。”
一个年轻人才读了三页纸,就得出了这么一个骇俗的结论。
“老先生的文字有种独特的力量。”另一个年轻人紧接着附和道。
他们俩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一种会心的笑容。
(啊呀,氛围有点尴尬。)
第三个年轻人可能是觉得这种单薄的夸扬似乎少了点什么,于是他安静地翻看着书屋里我的文字。
沉默了许久,才用认真地表情说:“老先生这篇文章揭露了当代资本主义的荒谬和虚无,无情地嘲笑……”
他足足说了半刻钟。
我一贯安静,别人说话,我绝不会打断。
他说完后,给我投来一个需要肯定的眼神,仿佛这段评论是他了不起的创作。
我组织着语言,脑海里只回旋着一句粗鄙之语。
“现在的年轻人真他妈能说啊!”
自然,这句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年轻人略微歪着脑袋,似乎在催促。
我微笑着,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你说的不无道理呀!”
(可在下实在听不懂。)
年轻人也露出了微笑,似知我没完全懂,又跟我讲了半个小时的文艺学理论。
“先生在解构着什么吧,你看这句话‘我似躺在软绵绵的流云中,俯瞰着人间的喜怒哀乐’这是对古典哲学的解构,内涵着‘白云苍狗’的道家思想,却又将老子的所谓的天道人格化,这是文学中自我的发现,正恰与当下人迷茫失措的心态相互照应,真是绝妙呀!”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嗯嗯地点着头,似乎已经不需要我的回应了。
我又只能沉默了,我一个老年人能解构什么呢?
“您在解构着时代啊!”年轻人露出了亢奋的表情,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这时他们忽然大声地讨论起来了,文章中的各种细节都极富了寓意,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觉自己的作品的确写的惊世骇俗。
“真是一篇不错的作品,充满着金属感。”
“文中的这只狗很重要,它代表着社会中的一类人,这个暗喻实在是绝妙了。”
……
人跟人凑在一堆,大概思维会活跃一些吧,午后我邀他们在山庄吃饭,而后席卷而去。
这本是平常的事情。
结果某日我却在某个论坛看到了一段发言,大略意思是他在某日拜访了某隐居的老作家。
“盛名在外,实际却不过尔尔”。
文中略带嘲讽地指点出老作家的几大缺点,而后评论区跟着评论起来,巧的是有一位网友就“我似躺在软绵绵的流云中,俯瞰着人间的喜怒哀乐”发起了一段评论,大略意思是说这句话写的实在是莫名其妙,人怎么能躺在流云中呢?即便躺在流云中也看不见人间的喜怒哀乐呀?
跟评曰:“大概老头子没有坐过飞机吧。”
“他们都有自己的圈子,相互捧出来的,我实在看不出来哪里好了。”
他们说对了,我因为害怕从天上掉下来,至今不曾坐过飞机,但我会上网,还会用智能手机,甚至还知道如何拍抖音。
我摘下了眼镜,抿了一口咖啡,忽然想起来一句话。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其实文学又何尝不是呢?
几天前,某报社的L君来了电话,邀我去参加某文学沙龙,我素对集会嗤之以鼻,也不善于沟通。
L君:“大家都一样,随便坐在那里拍两张照就行。”
架不住L君三顾,我只好应邀前往,结果发现去年拜访我的那个几个人赫然在列。
“老先生的文字充满着金属感,真是令人读得不甚尽兴啊。”
我琢磨着“金属感”三个字,无力地露出了场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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