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护养院很安静。大部分老人集体乘坐大巴到纽瓦克的溪流公园赏樱花去了。剩下几位没去的,聚在二楼的小会客室里,由亨特太太姐妹领头,给海伦制作早日康复的祝福卡片。房间中央临时搭起的折叠桌子上,铺满了胶水、剪刀、彩笔、缎带、干花和各种不同质地不同颜色的纸张。
玉翎进来送药,顺便浏览老人们的成果。每一张祝福卡片都独具特色,老太太们在这类手工小制作上的创意委实要令人佩服。
“海伦总说,等她好了要去中国,”亨特太太把她手上做了一半的卡片递到玉翎面前。“翎,你看这张图片是不是很中国?”
玉翎接过来,一瞥之下,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也不知亨特太太从哪里找来的,卡片上主体的图片,是“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这画面玉翎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慌乱。当下仿佛被烫了手,忙不迭地把卡片还给亨特太太:“嗯……哦,很好,的确很中国。”
回到办公室,图片上的画面还在眼前晃来晃去。玉翎绕着室内小小的空间踱来踱去,有种失措的张皇,更多的是对自己这种状态的困惑。怎么的了,这是?所有与程雳那个人相关的记忆或物事,封存已久,怎么最近动不动就被勾出来?!难道真是如秦中恺说的,是“浪漫情绪周期发作”?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将自己散漫游荡的魂魄拉回到这间办公室,拉回到工作状态中。她从墙上的取下一次性注射器的专用回收箱,封好了,下楼送到大门口指定的回收点。
“翎,”前台的艾碧叫住她,回身取出一个大纸箱:“这是寄给上尉的,你顺便帮他带上楼?”
玉翎答应了,捧着这个纸箱上楼去敲弗兰克上尉的门,扬声叫:“上尉!大伙儿都在小会客室呢,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
话没说完,她就怔住了。来开门的人,并不是摇着轮椅的弗兰克上尉,而是刘家鼎!他昂然站在那里,笑眯眯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纸箱。
玉翎的双手一轻,心脏却向下坠落,浑身肌肉都在一种失重的恐慌里绷紧了,她转身要走:“呃,东西送到了,我不打扰你们。”
弗兰克的声音如洪钟响起,习惯性地半命令的句式:“丫头!进来!”
玉翎只好被动地走进去。弗兰克坐在小餐桌前,桌上棋盘里的战事未了,旁边散落着牛肉干,玉米片,还有两大杯啤酒。看样子他们已经厮杀了一阵子了。
“这么大一箱,让我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噢,是孩子们从宾州寄来的。”弗兰克从刘家鼎手里接过纸箱来放在膝头。“他们在兰凯斯特渡春假呢!”
宾州的兰凯斯特郡是世界第二大老阿米希教徒聚居社区。阿米希人说一种独特的德文方言,拒绝工业化,男耕女织,近亲繁衍。他们所坚守的十七世纪的生活方式,成为现代社会一道奇异景观。
纸箱里,是几块香皂,半透明,色泽鲜艳。弗兰克含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小卡片,默念着,一边说:“是孩子们学着用手工制出来的。”
“颜色、形状不同的,香味也不同,”刘家鼎拿起几块香皂,逐一闻闻,又递给玉翎。“你闻闻看!”
玉翎又只好被动地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掌心,触动千万只萤火虫混合着薰衣草、玫瑰花和香橙的味道,乱纷纷聚集到她眼前,无数光点芬芳飞舞。
“阿米希社区,如今也不像从前那么单纯平静了,”弗兰克把香皂摆进一个水晶盘子里,左右端详:“怎么样,这样好不好看?”
“好看!”玉翎将手中的那几块香皂加上去,急于脱离眼前的困窘,飞快地说:“我还有点儿事,你们慢慢聊。”
谁知刘家鼎却说,弗兰克应该休息了,也告辞了出来,问她:“翎子,那天晚会,我后来听他们说你不太舒服。怎么样,没什么大问题吧?”
“没什么,我很好,”玉翎攥紧拳头,一步一步向前走。
“翎子!”他往前跨一大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真的没什么,谢谢关心,再见!”玉翎一侧身,转进她的办公室。
他紧跟过来,堵在门口追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是我或者别的什么人得罪你了吗?”
得罪?!公主才有资格被人得罪,她算什么?玉翎回过身,正视他,礼貌地微笑:“完全不相干,您不要多心。”
“哦,是吗?”他反问,有片刻的静默。空气在抽紧,严重缺氧,玉翎深深吸气,却把心头潜藏的那根刺提到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隐隐作痛——她烦躁地皱紧了眉头。
他探究的眼神在她的脸上逡巡:“你显然对我有意见。”
“没有,真没有,我说过了,”玉翎生硬地坚持,努力正视他的目光。
她的声音倔强而……缺乏底气,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不忍,很诚恳地说:“翎子,你不是说,朋友之间,不需要虚伪客套的吗?你对我有意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不愿意把我当作朋友了?”
刘家鼎的步步紧逼,他话语里那种半开导半关怀的意味大大地刺激了沈玉翎。她像是一个悬在半空走钢丝的人,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结果竭尽全力保持的平衡被他一举摧毁。她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低吼:“好吧,有事。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对你动了心——我爱上了你!”
小小的护士办公室在那一瞬间凝结成真空。
刘家鼎眉峰紧蹙,瞪着她。此刻即使一个张牙舞爪的大猩猩破门而入,他也不可能更吃惊了。忽然之间只觉得室内太小太逼仄,容不下这句话。他太意外,太震惊,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她挺立在他的沉默里,蛮横地冷笑:“现在你得到答案,可以走了!”
他转身,叹一口气,真的走了。
玉翎掩上了门,崩溃地倒进椅子里,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
关于自己的这颗早就水波不兴的心,为什么会为刘家鼎那个人震荡起来,她无法解释,也无意去寻求解释。感情本身是毫无道理可供追究的。但她很清楚,刘家鼎并没有爱上她。阿施曾经说过,男女之间的情事,最理想的状态是相恋,其次是单恋或者暗恋,最惨的是无人可恋。她为刘家鼎的“动心”,和任何一种“恋”都不沾边,充其量不过是幻觉,而且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那么,今天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这么莫名其妙,这么丢脸。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她这一生,任性过,蛮横过,难堪过……却从来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又不是情窦初开,多少蝶舞蜂狂的场面都横眉冷对过了;也不是孤苦伶仃,早没有资格奢谈风花雪月,这算什么呢?做人要现实一点,自己一向来不也挺明白的吗?水波不兴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必兴风作浪?老寿星活腻了找砒霜吃?!
一时间,玉翎对自己非常失望。她赌气似地狠狠咬一下自己的嘴唇,肉身痛过之后,心里倒有些恶作剧式的轻松。
然后,老人们回来了。很多脚步声,说话声在她门前走过来,走过去。她抬起头来,狠狠地晃了两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告诉了他也好,把话说开了,他必然也懂得要回避她。这些日子以来,她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最剧烈的震荡之后,震源随后不复存在,余波终将消散,世界会很快回复原状。
他和她本是陌生人,各自沿着既定的,彼此毫不相干的轨道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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