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是汪曾祺的代表作。小说的语言描写、结构特征、情节叙述都与一般小说的特点不尽相同。它以淡化情节描述反而扩大议论和介绍篇幅来写减少小说的悲剧色彩,因为在叙事篇幅较大的常规小说中,故事发展必定伴随着矛盾的出现或悲剧的发生。汪曾祺故意避开这一点,另辟蹊径,这才使得小说里营造的环境能够给人一种世外桃源般的舒适感。
正是由于汪曾祺的独具匠心,小说具有与世俗观点完全不同的反常态美。例如文章一开头,就写“荸荠庵“中住的全是和尚,常人都知道,和尚所住的地方叫“寺“,尼姑住的才叫“庵“,作者却只以地方小这样随意的理由轻笔带过命名为“庵“的来由。文章中与世俗相撞击的观点无处不在,“受戒“之僧的种种行径都直接等同于“破戒“,生活状态如常人一般随意,然而却出人意料地没有使人感受到不和谐感。眼之所触皆矛盾,但仔细一品味,却尽是和谐美,这正是《受戒》这篇小说最大的亮点。
一、个人理性上:佛与俗的阂膜被打破
佛家有八戒:一戒杀生, 二戒偷盗, 三戒淫, 四戒妄语, 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 七戒坐卧高广大床, 八戒非时食。
佛道与世俗本相对立。佛神圣不可侵犯,不可亵渎,接触佛教之人必须怀有空灵澄澈之心,敬畏神与自然;世俗是粗糙的,人皆有世俗的之面,凡人皆生长于俗,亦还于俗。在小说中,和常人一样杀猪吃肉,犯了一戒和六戒;和尚可以娶妻生子,还可以唱“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这样的民歌,犯了三戒;和尚还视偷鸡摸狗的人为好人,犯了二戒;等等。这些把“戒“破得一点不剩的行为,都令人吃惊,这是汪曾祺所想要表现的矛盾感。他们虽不像我们理解的和尚们那样严格地规范自己,甚至让我们感觉他们并非敬畏佛教,但却也安守本分,做他们分内的事情,以放焰口获得应有的报酬。他们实际上是把佛教放在自己生活里的一部分,不是以仰望的姿态去供奉佛祖,而是视为一种职责甚或生活,职责之外,理所当然可以留给自己足够多的空间,这又是作者表现出来的和谐。
二、个人情感上:自由流动的情愫
明海和小英子的感情是文章的另一条线索,这条线索虽不明显,隐隐约约地出现,但却是对小说主题一种很好的呈现。文章最引人注目的一对矛盾便是他们的爱恋,在佛家的规定下,男女之间不得有暧昧,更不得谈情,甚至不可接触交流。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给明海,他就一颗一颗吃起来。明海看着小英子在沙滩上的脚印,“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他或许从未见过女孩子这样小巧的脚印,“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尤其是文末,明子刚刚烧完戒疤——汪曾祺还特意提到烧戒疤就代表成为一个“领了合格文凭”的和尚,就答应了小英子要娶她为妻。这些无不破了和尚的戒,都在理性上告诉我们,这是犯规的,反常理的。然而,作者却完全没有批判的意思,小英子趴在明子耳边轻声说,要不要给他当老婆,明子刚开始很羞涩,说嗯,后来渐渐变得大声,说要。这样的情景给人的想象却是极具美感的,全然是一对凡人,在夏日午后的芦花荡里,动人的互相告白。它让我们在理性上认为它是错的,却又不得不在情感上去接受这是至为纯洁的不可打破的美。
三、群体生活上:无清规戒律,自在如仙
荸荠庵的和尚完全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生活,他们的世界观也与一般人相通。“清规”二字,从未被人们提起过,他们饿了随时可以吃饭,困了随时都可以睡。在他们的眼里,当和尚的好处竟然是“有现成饭吃”和“能攒钱”,当和尚变成了一种职业,成为谋生的一部分而非精神的需索;庵里的方丈不叫方丈,叫做“当家的”,与世俗世界里的店家一样;在庵里,不衫不履地到处走路,也是正常的;不管在庵里还是在做法事,随身带着水烟,也都不会受到约束;他们常常与偷鸡摸狗之人结交朋友,与他们打牌,自得其乐。
作者没有透露出堕落、颓废或者黑暗的讯息给我们,反而是让我们感受到他们十分舒缓、轻快的生活节奏和当地淳朴、健康的民风,人与人之间没有斗殴,没有利益伤害,而是过着自得其乐的日子,这正是作者在矛盾外衣下所想表达的和谐美。
然而,汪曾祺为什么要营造这样的矛盾美呢?把一切反常态美放到汪曾祺的童年背景和创作时的社会背景下,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汪曾祺自小出生在美丽的江苏高邮,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孕育了汪曾祺敏锐的观察力和色彩斑斓的文学底蕴。他的父亲汪菊生,性情随和、多才多艺、情趣盎然,这样的家庭背景在给汪曾祺童年的性格影响上又添了文艺的几笔。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汪曾祺的文章多以童年的视角来写,文笔清丽,例如《我的家乡》、《两栖杂述》和《黄油烙饼》,而《受戒》正是得益于汪曾祺从小受到的艺术熏陶和独特的童年视角,才散发出如此独特唯美和谐之感,又不影响文章表达的矛盾主题。汪曾祺他自己说: “我写的是美, 是健康的人性。美, 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
再看创作《受戒》时的社会背景,上世纪80年代,文革结束,蒙冤之士平反昭雪,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面临着打破闭关锁国,计划经济不适合国情的转折点,汪曾祺以他独有的方式,表达了他希望中国“受戒”,解放发展生产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让整个社会主义中国找到自己的特色道路。事实上,20世纪末的汪曾祺正是用这样的方式,关心民生,体会疾苦,关注国家政治,像《受戒》里的民生一样,他希望在矛盾的中国社会背景下,人们能够过上自在,舒适,温婉,清淡的生活。
有人说:“《受戒》是一副清新淡雅的风俗画”,这个比方打得刚刚好,既风俗又不失唯美与清新,吻合了“矛盾其外,和谐其中”的特点,它让汪曾祺的作品独立于各流派之外。正如汪曾祺所言:“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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