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猴一家

学校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头发又脏又乱，脸上黑不溜秋。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裤兜破的包不圆手掌。鞋子通洞，露出几个脚指头。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校门，慢慢地掉头往村子里走去，走几步，再次回头看看，最后抹着眼泪，跑回了村里。

村头的棠梨树，这几天熟得正好。他三下五除二爬上大树，摘了一捧熟透的棠梨果，跑着回家去。

“娘，又甜又大的棠梨果，你尝尝。”他把棠梨果放在桌子上，捡起一个放到娘手里。

桌子很小，四只粗细不均的桌腿，毛毛糙糙地支撑着桌面，桌面黑黑的，满是污垢。桌子旁边，三猴娘闭着眼睛，呆呆地坐在桌旁。

她伸手不断摸索，摸到儿子的头说到:“儿子，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学校里，怎么会在家里。”

此时，一个男人从院子里蹲着身子挪了过来，男人双手拄着一对撑蹲。“三猴，你不会是逃学回来吧？还是学校放假？”

“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回来挣钱。”男孩低声回答。

男人想把孩子揍一顿，高高抬起一只手，又无力地放下来。男人不想孩子这么小就离开学校，但贫寒得饥不果腹的日子，让他没有说服孩子回学校的理由和力量。况且，家里还有两个没有劳力的残疾人。女人紧闭的眼眶里，流出浑浊的老泪。

就这样，三猴辍学了。

三猴个头小，地里的活还不能应付，却是个打柴的能手。从此，他每天早晚两趟，定时给学校送柴，赚几个小钱补贴家用。

地里的庄稼全靠邻里帮衬，东家一锄，西家一把，哪家空了，搭把手，就这样拖带着过了一年又一年。

渐渐的，三猴从一个小毛孩长成了壮小伙。三猴朴实能干，热心的乡邻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姑娘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见了面，相互中意，就这样草草成了家。

婚后，小两口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把几亩田地收拾得齐齐整整。家里养不起牲口，又买不起肥料，庄稼缺肥少料，任凭他们精耕细作，收成总不如意。加之，家里两个残疾老人，三猴一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一年后，三猴家添丁了，三猴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三猴看着儿子和空荡荡的家，百感交集，三猴娘伸出双手，抖抖索索摸着降临在苦难家庭的小生命，不知道是悲还是喜，轻轻地啜泣。三猴爹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啊！”

三猴比以前更卖力了，地里的活计忙完，就到附近帮工，雇工的人家，有给钱的，也有给物的，不管给钱给物，对三猴来说，都是急需品。

两年后，一个小女婴降临了，她是三猴的闺女。六口之家，人气旺了，生活却怎么也旺不起来。

三猴爹给孙子取名叫强子，希望孙子能坚强地活下去，给孙女取名叫寒梅，希望孙女能像梅花一样不畏严寒，幽香阵阵。

三猴家小两口背负全家的希望，忙碌操劳，家境虽然没有大改变，总算没让家人挨饿。

日子不会因为谁而停止，时间的脚步一分一秒，从未懈怠。转眼，强子该上高中，寒梅也快初中毕业了。

近几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每逢春节，出去打工的陆续回家了。他们穿得有模有样，就像国家干部一样。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拎着几个包，背上还背个大包。到得家来，大包小包一溜烟打开，花花绿绿，全是吃的穿的用的。让人眼馋得很。有的人是自己开着汽车回来的，一进村口，喇叭按得滴滴嘟嘟，像打招呼，也像炫耀。

春节过后，强子说:“爸爸，我也要出去打工挣钱。”

听到这话，三猴爹和三猴同时高高抬起一只手，要揍强子。最后，俩人的手又无力地捶了下来，爷俩对望，三猴爹无力地摇了摇头。

三猴对儿子说:“走，我们爷俩到山上转转。”一路上，三猴和儿子有说不完的话。

回到家，强子对爷爷说:“爷爷，我和寒梅都长大了，不仅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把爷爷和奶奶照顾好。让爸爸和妈妈出去打工。”

三猴爹娘不乐意，想着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虽然苦些，可热热闹闹的。再说，儿子儿媳连县城都没去过，要到大老远的地方打工，这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

赶年是三猴的发小，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农村的体力活他胜任不了，只有到大城市闯荡，这不，才几年，自己承包了一个服装加工厂，摇身一变，成了小老板。

赶年到三猴家来的时候，左右手都没空，烟酒糖提了三大袋，还给三猴爹娘各带了一套衣服，喜得老两口直夸赶年心眼好会办事。

赶年说:“大伯大娘，就让三猴和我一起去吧，就在我的厂里做事，我开车载他们一路走，不会有事的，就在自家厂子里，没人会欺负他们，您两老就在家里等着享福吧。”

三猴爹:“这样最好不过了，就怕太麻烦大侄子，他们两个还没出过远门，怕耽误了你。”

赶年说:“大伯，这个您就不用操心了，我这次回来，一则看看父老乡亲，二则是为了招工，我的厂子要扩大，要招大量的工人。”

农村人，把元宵节过了，春节才算结束。元宵节晚上，三猴叫媳妇多做了两个菜，这是三猴媳妇进门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三猴打开赶年送的一瓶酒，倒了半碗酒给爹，给儿子倒了一口，也给自己倒了半碗。

菜肴比往日丰盛了些，可家里人却没有大快朵颐的欲望，明天，三猴两口子就要出远门挣钱去了。这是好事情，但，对于从来没有分开过的这一家子来说，这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晚餐过后，一家人围在火塘边，三猴爹娘不断叹气，两个孩子也沉闷着不说话。

三猴说:“爹，娘，赶年的话，您二老都听见了，没事的，到了地，我就用赶年的手机打电话给强子的老师，给您报平安。家里的事，您不用操心，赶年昨天给我预支了一千块钱，您先留着用，到月底就可以拿工资了。我和强子娘一个月可以挣四千块钱，等拿到了工资，我每个月给您寄三千块回来，够一家人用了。您和娘照顾好自己，日子会好起来的。”

三猴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到父亲手里。父亲接了钱，抽出三百块钱塞给三猴，三猴把手缩了回去，没接。

一夜无话。东方发白，赶年的车已经开到三猴家门口了。虽说是出远门，他俩除了带一套换洗衣服，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带走了。爷孙四个，孙女搀着奶奶，孙子站在爷爷背后。三猴和媳妇看了看那低矮破败的房子，还有站在房子前面的老少四个人，虽有万般不舍，也只能暂时离别。

三猴两口子随着赶年，坐了十来个小时的车，终于来到赶年的服装加工厂。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是夜里。城市高楼上的霓虹灯璀璨夺目，像一条条七彩游龙，让他俩看得目瞪口呆，原来大城市这么漂亮，想起自己家里低矮潮湿的房子，三猴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三猴让赶年给强子的老师打电话，给家里报了平安。

三猴来不及游览繁华的大城市，一早就让赶年给他两口子派活计。赶年要扩大工厂，三猴识字不多，记个名字还是可以的，赶年让他做个小工头，负责管理三十个男工，月薪三千。三猴媳妇彩珍编入新招的工人里，先培训十天，培训合格到缝纫车间加工服装，月薪两千。两口子听了，非常高兴，先不说管吃管住，工资还比预期的多出一千元。三猴心里想，如果家里人能及时知道这个好消息，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就这样，三猴和彩珍顺利地在赶年的厂里上班了，两口子勤脚快手，肯学肯问。半年后，彩珍成了车间里的缝纫高手，三猴利用空余时间学习，他们把多出来的一千元作为三猴的学费，三猴开始上夜校，学习畜牧养殖的专业知识，打算几年后回家乡发展养殖业。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快到年底了，三猴和彩珍照例按时去上班。刚到工厂，迎头碰上赶年，赶年笑着说:“三猴，告诉你个特大好消息，昨晚强子的老师打来电话，说国家开始实施精准扶贫政策，这几天正在落实贫困户，评上建档立卡户，可以得到政府一对一的精准帮扶。老师说让你们把户口册和身份证带回去备用。”他俩听了，喜得合不拢嘴。

三猴说:“这感情好，国家重视百姓生计，对于我们这样的贫困户，真是雪中送炭，可我们也不能全靠政府的帮扶，得想办法，能自力更生更好，不能做扶不上墙的打水绳。”

赶年大笑着说:“我就说用你当工头，不会错的，一起玩泥巴长大的人，哪能看走眼。就冲你这劲头，不要几年，你就得超过我。”

三猴咧嘴笑着走进工厂，开始忙碌的一天。

转眼间，春节将至，三猴和彩珍已经离开家乡一年，他们太想家了，这一年，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得回去过春节。

赶年的厂子刚扩建，离不开他，三猴和媳妇就和其他老乡一起坐长途大巴回家了。

一路辗转，终于回到家里了。看惯了城市的高楼，眼前的房舍似乎比以前更低矮了。走进屋子，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爹娘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的。这一切难为寒梅了，既要上学，还得操持家务，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三猴两口子每月寄回来的三千块钱，除了强子他们的学业和基本的生活开支，还剩两万，加上他们俩结余的五千块，三猴家第一次有了一笔巨款。全家人那个高兴劲，甭提了。

三猴问:“强子，家里怎么还剩那么多钱，你和妹妹平时都舍不得用钱吗？该花钱的时候不能省啊。”

强子说:“我们没省，学校有优秀生奖学金，我和妹妹都拿了最高等级的奖学金，够我们自己零用了。爸妈在外挣钱养家，我们在家也不能闲着，众人拾柴火焰高，是不是，爸？”

三猴听儿子这么说，特别欣慰，不知道怎么回答儿子，只向儿子竖起了大拇指。

年夜饭满满一桌，特别丰盛，饭席热热闹闹，三猴给父母和孩子讲大城市的繁华，一定要带父母去看看大城市。鼓励两个孩子好好读书，考到北京去上学，去看看天安门。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眨眼，元宵已过。打工一族又要背井离乡，出门挣钱去了。

回到工厂，一切按部就班，家里的好消息频频不断。先是三猴家评上了建档立卡户，两个孩子的学费得到了大幅减免，还有免费的营养早餐；再个是政府给爹娘办了残疾证，隔三差五有人去探望爹娘。更让三猴激动得睡不着的是，强子考上了北京医科大学。

喜报连连，让三猴和彩珍更加有动力了。他们想在儿子毕业之际把养殖场办起来。

强子读的是药物研制专业，大三那年，强子他们到一个制药厂实习，遇上制药厂研制一种治疗失明的药。这种药物需要几个活体实验者，强子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建议父亲让奶奶接受活体实验。

三猴把这事和彩珍及赶年商量，他们都觉得强子的提议可行，赶年愿意和三猴一起回家接老人，并把她送去北京。对于赶年，三猴感谢不尽，只能哽咽着说了句“兄弟，大恩不言谢！”

把老人送到北京交给强子，三猴和赶年直接赶到厂里去。

临走时，三猴给儿子买了部手机，他每天给儿子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强子回复一切正常。

一天，三猴还在上工，突然接到强子的电话:“爸爸，奶奶……奶……奶奶奶……”强子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吓得三猴手脚哆嗦起来。

三猴:“儿子，别紧张，慢慢说。”

三猴听到电话那头儿子做了个深呼吸，“奶奶，奶奶的眼睛看得见了。”

“什么……什……什么……”这下轮到三猴吃惊了，惊得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他把免提打开，举着电话跑去车间找彩珍。

“媳妇，媳妇，你快来听听，咱妈眼睛看得见了……”他一边叫嚷着，一边举着电话横冲直撞。吓得不知情的工友以为他中风了。

三猴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车间，找到彩珍，儿子的电话还没挂断:“爸，妈，你们听到了吗，奶奶眼睛看得见了，再观察半个月，她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妈，你和爸一起来北京接奶奶，我带你们看天安门。”

好不容易熬过半个月，终于等来强子的电话，说可以接奶奶回家。

赶年说:“兄弟，这么大的喜事，你可不能单独去，我也要去接大娘。”三猴紧紧抱住赶年，满眼热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制药厂门口，强子和奶奶早已等在那里，强子见到爸妈他们过来，激动地招手，大声叫到:“爸，妈，大伯，我们在这里！”母亲看到儿子儿媳向他走来，热泪盈眶，颤巍巍向儿媳妇走去，搂住儿媳妇:“谢谢媳妇为我们做的一切，谢谢你给我养了这么好的孙子。”随即，老人又转向赶年，拉着赶年的手千恩万谢。最后拍拍三猴的头:“没想到娘也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三猴买了一大兜礼品，找到制药厂领导，非要感谢领导，领导说:“国盛民强，祖国强大了，我们才有这样的机会为老百姓服务，要感谢就感谢我们伟大的党吧。东西概不能收，就当我们给老人的孝心吧。”说完挥挥手告别了。

强子本来打算带爸妈他们和奶奶去看看天安门，奶奶说:“赶明年，我们一家人送你和妹妹到北京，一家人一起乐呵乐呵，更好！”

当第八个春节来临之际，三猴告别了赶年，“哥，第一次这样称呼您，以后您永远是我亲哥，有什么难事吱一声。我这次回去就不再回来了，我在家里养羊等您，到时候您一定要回来尝鲜。”

老家低矮的屋子前，三猴爹拄着撑蹲，眼巴巴地张望归路。终于盼到老太婆了，三猴妈踉踉跄跄奔过去，扑在老头子肩膀上:“该死的老头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二老相拥而泣，引得旁人纷纷流泪。

这么多年，三猴妈都没下过厨房，她说今年谁也不能和她抢功劳，年夜饭她包了。这一年过得比任何一年都热闹。

三猴所属的县城，不仅有高铁站，县城里还修了有轨电车，三猴一家的日子也像高铁速度一样，平稳而快速地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