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怪第一百二十八次想要逃出病院了。
这一次仍旧是在深夜里,仍旧是冷清的月亮高挂在病院围墙之上。
我从病院的四楼窗户望见他正爬上了围墙,下面有几个医护人员匆忙冲来,抓住了他的两条腿,但阿怪双手死死扒着围墙,死活不肯放手。
几个医护人员把阿怪裤子都扯下,依然还是拿他没办法,最后安保过来,用电棍把他电倒。
阿怪浑身抽搐了几下,整个人直直从围墙砸下来,脸上擦破了一大片血。
两个医护把他拖了回去,用绳子把他绑在了病床上。
次日我过来病房时,看到他已经醒来,正试图用嘴咬开身上的绷紧的绳子。
我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你怎么就这么倔强,一直想逃出去呢,病都没好,是不能出去的,我们看护你,也是为你好而已。”
阿怪有些沮丧,他终于停止挣扎:“我本来就没精神病,我不属于你们这个世界,是你们搅乱了我的生活,我一定要回去。”
“这里所有的病人都这么说过,难道把大家都放了吗?这是对大家的不负责,而且在这安心养病的日子不也挺好的,有吃有住的。”
他摇头:“不,我想要见娜文斐。”
“娜文斐?”我发现他在思考什么,“那是谁。”
“一个机器人,她也是我的爱人,我们以前很幸福,真的,你想听吗?”他抬眼看向我。
我发现他有着极大的倾诉欲,点头:“当然可以,我现在正好没什么事呢。”
阿怪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他开始向我讲起了他从孩童时期到成年的一段经历。
在他的讲述里,他自小就表现得比较古怪。
上初三那会,大家都在奋力准备升学考试,每天几套几套试卷地做,但他却沉迷于绘画,每天都会画有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如长着鸟嘴的校长,三只脑袋的数学老师,漂浮在银河里的学校。
大家都说阿怪疯了,阿怪却说这是他的梦想。
但他的画工实在太拙劣了,根本没任何天赋,笔画东倒西歪,画风乱七八糟的。此前他爸妈还想着把他送去美术学院培养,后来让老师看了几眼阿怪画的东西,老师直摇头,便直接放弃了这想法。
不过阿怪不以为意,上了一间普高之后,仍旧在不停地画,画了两年多,画工无半点进步,还是像一个小孩在画涂鸦。
当然期间他也曾喜欢过其他东西,如化学。他曾半夜偷偷进去化学室研究几种元素的反应,不料试管却爆炸了开来。
火星弹到边上窗帘,顿时火光蔓延,窗户玻璃被熏黑,啪啪作响。
阿怪心里一紧,冲出实验室,跑到隔壁洗手间砸开了应急灯,扯来了水管,正拧开水龙头,可这会却在厕所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他走进厕所,撞见校长露着一个大白屁股,激动地抱着一个脸色潮红的女人,这二人的裤子都脱到脚根上。
此时外面火光闪动,校长扭头看到突然闯入的阿怪,愣了两秒,女人捂脸尖叫起来。
校长估计心里太慌张,竟然裤子都顾不上拉上,直接爬上小窗户准备一跃而下,但校长身形太胖,卡在窗户处挤了好一会才跳下去。
厕所里的女人继续尖叫,实验室的火继续烧着。
阿怪拍了拍自己的脸,心说这可是三楼啊,便急忙冲到窗户往下一瞄,看到地面的校长像一坨大便一样趴着。
幸运的是,校长缓了一会就慢慢爬起来,他还活着,不过摔坏了两条腿,只有右腿是好的。
在这夜色里,校长瘸着左腿慌张地往停车场方向跳去,楼上实验室火光冲天。
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阿怪被退学了,当天校长在讲台大声宣讲,说这个阿怪罔顾学校纪律,把实验室给炸了,甚至严重怀疑他是一个恐怖主义分子。
被退学的阿怪回家继续画画,他爸妈说不要画了,你没这天分,现在怎么办呢,没学上了啊你。
阿怪说,画画很快乐,你们给我找个其他高中吧,我想学一下英文,毕业后我想出国玩一下。
爸妈看着阿怪那幼稚的画,只能无奈地摇头。
等到阿怪进入新的高中,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他确实开始认真学起了英文,只是经常会在上英语课时,拿着一本英文小说跑到教室外的石板凳上坐着。
阳光从树的缝隙间照下来,斑驳地落到书页上。
英语老师走出来扯住他的耳朵,生气地问他怎么不顾课堂纪律,跑出来这里?
阿怪说,你讲课太吵了,我没法专心看我的东西,而且我旁边的人也很吵,在我们班上,有一半以上的人不喜欢英文,他们只会吱吱喳喳地吵我,很烦人。
英语老师被气得脸色铁青,在以后的课程里再也没有理过阿怪。
不过阿怪在后来行为踏实了许多,没有做过炸实验室之类的惊天动地之事。他只是看到了毛笔字觉得喜欢就去学了一段时间书法,看到别人跳机械舞觉得喜欢便学了一段时间的舞蹈。
那些日子很平淡,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就是觉得很快乐。
直到高三的某一个日子里,阿怪遇到了娜文斐。
那是一个傍晚,阿怪忽然想吃炒栗子,便偷偷爬墙出来,跑到外面小吃摊买了两袋热腾腾的栗子。
在回去的路上,他看到学校后山上发出了一阵耀眼的蓝光,大约十来秒钟之后就消失掉。他惊奇地望了一会,忍不住跑了上去想要看看是怎么的一回事。
他扒拉开一个灌木丛,望见一个蓝色瞳孔的女孩从地上爬起,她身上穿着紧身皮衣,肤色雪白,鼻子圆润高挺。
在阿怪的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如此完美的脸蛋,像是人工捏造出来一般。
“不用看了,我就是人造人。”那个女孩忽然率先说话了。
阿怪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我脑子在想什么?”
“近距离的对视就可以。”
阿怪有些兴奋,看着眼前这个人造人,问了很多很多的疑惑。
在交谈中,他知道了这个人造人名字叫做娜文斐,她是科学院研究出的第一百二八批人造人,在运输途中她的程序不知为何发生错乱,启动了飞行装置,在这座城市胡乱飞了半天,直到燃料耗尽才掉了下来。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阿怪问她。
“我要找回我的队伍,我有很多任务要完成。”
“什么任务呢。”
娜文斐眨了眨眼:“我们这批人造人,是要分发到各个家庭的。”
“原来是保姆,太无聊了吧。”阿怪叹了口气,“别干这个了,我带你搞些好玩的。”
娜文斐机械地摇头:“我们一早就设置好了所有的程序,认领主人,管理家庭,照顾小主人,辅助小主人成长,等到干完这一切,我们就到期限报废了。”
“你们的报废期限是多久?”
“六十年。”
“太短啦,走,你跟我吧。”
“不行,我要在这等我的研发者,他会把我修补好。”
“放心,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帮你找他,或者把你送回去都行。”
话完阿怪直接伸手关闭了娜文斐的定位,拉着她爬墙翻回了学校。
当然,阿怪只是觉得带着一个机器人生活很增趣很多,而娜文斐当真了,她还不知道人类会说谎。
回到学校里时,阿怪发现娜文斐这身着装实在太惹眼,就跑去女生宿舍偷了一套校服下来,他给娜文斐穿上去时,发现她还有隐身功能选项。
阿怪点击了隐身功能,拿起扫把,带着娜文斐躲过教导主任的巡逻,在各个走廊里闲逛。
视线穿过走廊,可以看到还未黑透的天空有一大片的飞鸟,它们呈人字形,像一群墨点洒过电线杆上的几行线。
“我跟它们一起飞过。”娜文斐难得主动说起了话。
“哦?”阿怪望着那群鸟,“那你觉得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快乐吗?”
“快乐吧。”
“我觉得不快乐,去年它们也是这样按这条固定的线路,来回地飞,所以我作为一个人才不愿这样,不然我就是一个鸟人。”
娜文斐听不懂,她转而去听到背后教室里的人高声朗读,个个都扯得脖子青筋暴起。
“他们都很喜欢读吗?”
“不,里面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爱读,只是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在告诉他们要这样做,不然要干什么好呢?”
“那你怎么不去读?”娜文斐问。
“读啊,不过我现在先去画画先。”
阿怪给娜文斐画了一张画,像长着一张驴脸的机器人,接着阿怪跳了一段机械舞,跳完之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娜文斐看完那段舞蹈,觉得眼熟,脑的芯片里自动搜索起相似视频资料,那是羊癫疯发病时的记录。
在那一周里,阿怪带着娜文斐玩了很多东西,都是些一时兴起的爱好,滑板、篮球、排球、音乐、话剧....唯独画画他是一直玩着,尽管画工一如既往的糟糕。
一天娜文斐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那么画这么多奇怪的画呢?”
“在这个世界里,要用热爱抵抗无聊,我们人跟你们人造人一样,生下来就是在死亡倒计时啦,总得需要赶紧去爱些什么啊,说不定还会像你一样倒计时开始没多久就发生了什么故障了,直接报废啦。”
娜文斐还是听不懂,但阿怪很开心,他觉得娜文斐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现在一周了,你说要帮我找回我的研发者的。”娜文斐又说道。
阿怪想了想,忽悠她说那个研发者出车祸了,身体恢复了之后就会来找她。
“真的吗?”娜文斐问他。
嗯,阿怪特意避开她的眼睛。
离谱的是,阿怪这个谎言一直说到了高三毕业,他背上行李,给娜文斐换上了一条碎花裙子,说要带着她去英国,参加一个世界级的绘画比赛。
不过在这之前,阿怪需要赚上一笔钱。
他找了一家出版社实习,基本都是干一些打印跟整理文件的一些杂活,干半年,他就能凑够钱去英国。
上班时,娜文斐隐身在阿怪身边,看着他在桌上摸鱼画画,晚上下班就现身跟着他去市场,一起买菜回家煮饭。
这天公司准备团建吃饭,其他同事都凑一起打了一辆车过去酒店,剩下阿怪站在公司门口,刚好老板这会从停车场开车出来,说载他一起过去。
阿怪说好,打开车门坐进后车厢,接着说了一声可以开了。
老板从后视镜看了阿怪一眼,叹气没说话。
他们去到酒店,坐到饭桌上,大家都在鼓掌等老板讲话落桌。
不过阿怪由于太饿了,一屁股坐在桌前开吃起来,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着他。
在开餐时,老板坐下想要夹菜,阿怪开始不停地转桌,老板便放下筷子,为了缓解尴尬,还举杯说大家来干一杯。
阿怪起身举酒,酒杯高了老板酒杯半截,碰了碰,仰头干了。
等到酒过三巡,饭宴结束,老板已经有些醉意,外头夜风寒凉,他让阿怪帮忙叫个车。
阿怪需要省点钱去英国,便叫了顺风车,里面已经拼车了四个人,老板被挤到车厢角落,缩成一团。
第二天,阿怪被辞退了。
娜文斐看着阿怪,说你虽然是人,但不会做人。
阿怪想了想,拿着仅有的钱,办了护照签证,买了一张机票。他背上行囊,决定一路兼职一路过去。
而且有娜文斐这么智能的机器人陪着,他又怕什么呢?只是娜文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机器人像有了什么心事。
两人首先飞到了伦敦,这个雨意绵绵的城市,他们找了一个咖啡店打了半个月的兼职,再搭乘火车去了南安普顿。
娜文斐似乎忘了那个研发者,忘了她原本是要去某一户家庭里当机器管家的。
阿怪带着她在南安普顿参加了那个绘画大赛,那是一个教堂广场,现场有接近上百人在作画。
阿怪翻出画板,全神贯注地画了一个多小时,他的作品名字叫《机器与爱》,上面画着长着驴脸的机器人跟一个像僵尸的男人。
不出意外,他的这幅作品没得任何奖项,甚至乎没有任何人记得他画了些什么。
“你是不是会难过?”娜文斐问他。
阿怪扭头看着她:“不会啊,我还是感到快乐,就算我得了奖,我只不过是耳朵听到一些无关痛痒的赞美,还有得到一笔不菲的奖金,然后去找女人,去喝酒,最后好像还是没有我现在快乐。”
娜文斐似乎理解到,阿怪口中的快乐究竟是什么,因为她透过阿怪的眼睛读出了一种叫爱意的东西,而这种叫爱意的东西让她的芯片像闪过一股电流。
“接下来我们去哪。”娜文斐不再跟他对望。
“去玩玩啦。”阿怪牵起了娜文斐的手。
两人花了两个月时间,游玩了整个英国,阿怪画了很多城堡,他看着画作很开心,同时有一个想法冒出,他觉得可以和娜文斐相伴一生,他很享受这种状态。
当即阿怪就跟娜文斐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娜文斐只是摇头,说我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你以后要找一个女性人类一起结婚生子的,或者那时候我可以给你们当管家。
“你还知道结婚?你说结婚的意义是什么?”阿怪问道。
“不知道,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
“我觉得吧,你说这是给爱情增加安全感吧也行,说是合法搭伙过日子也行,不过结婚了其实还是不行,要生了孩子还能更好地捆绑住一个人。”
“我不喜欢跟你讨论这个话题。”娜文斐心里似乎有些难受。
“我可以找一个机器人跟人结婚相爱的规则世界。”
阿怪说完再次牵起了娜文斐的手,带着她回了国,准备正式跟自己爸妈说这个事情,他要跟一个机器人相爱。
但出机场时,娜文斐像感应到了什么,瞳孔变成了红色,那是一种危险信号。
“怎么了吗?”阿怪问。
“我的研发者找来了,他们的情绪是怒气。”
阿怪一愣,周围的人群就突然散了开来,有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带着几个机械人快步走了过来。
阿怪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娜文斐的手就开始狂跑,整个机场都混乱起来,人群高声惊呼看着逃跑的两人。
皮衣男人拿出手枪,精准射了一颗子弹出去,击中了娜文斐的后背,娜文斐瞬间倒地,浑身紫色的电流闪过,抽搐起来,阿怪手也被电击到下意识地弹开。
后面的几个机械人随即冲了过来,阿怪挡在娜文斐的面前,大声吼起来:“走开啊!”
机械人继续走来,阿怪一个跃身,跳到其中一个机械人后背,想要抽出芯片,但被机械人一把拍飞在地。
阿怪鼻子喉咙都涌出了血,胸膛巨大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喘过气来,完全动不来。
身后娜文斐踉跄着爬起了身,她一个弹跳过去,撞开了两个机械人,但瞬间又被那个皮衣人一枪打翻在地上。
男人走来,直接又对着娜文斐的胸膛开了两枪,娜文斐浑身冒起了火花。
男人冷声说:“我早前就给你发了要回来的信号,你只是我的一个产品,为什么不能服从命令呢?”
接着男人翻过娜文斐的后背,掏出了芯片,还有一大捆的电线冒了出来,娜文斐缓缓扭头,看了一眼阿怪,眼睛闭了上去,再没了动静。
阿怪呆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死死盯着冒着黑烟的娜文斐。
他没有哭,只听到嗡嗡的声音,直到有人把他送去了医院,最后又把他转送去了精神病院。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便一直尝试逃出病院,想要找回娜文斐,接着再找一个允许人类与机器人相爱的世界。
......
“你确定这是你的亲身经历么?”我呼了口气。
阿怪躺在病床上,看了看窗外的围墙:“嗯,我知道我每一次爬墙逃走时,你都有看到的。”
我搓了搓脸,起身离开病房,觉得这个人无药可救了。
回到我的办公室里时,同事老莫拿了阿怪的病历过来,说道:“这个人其实也挺可怜的,他一直忘了他一出生就是已经被关在这所病院里。”
“这个精神病人老是想逃出去,这可不行。”
老莫摸着自己的下巴:“而且更糟糕的是,他这种精神病是会传染的,需要想个办法解决。”
我笑了笑:“我已经想到了治疗办法了。”
“怎么治?”老莫皱眉。
我从抽屉拿出了注射器:“安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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