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晓刚已经毕业整整一年了，在一家事业单位不痛不痒的职位上，循规蹈矩地上着班，存下了4万多块钱。
他拿出一本已经开始脱皮的笔记本，看着里面的账目，然后用计算器一笔一笔地加起来，39800元，这是大学四年里，哥哥林晓伟转给他的钱。
这个夏天，他打算抽空回一趟老家，亲手把钱还给哥哥。
回老家一趟不容易，他要先坐动车到省城，再从省城坐大巴车到镇上，再搭个三轮车回家，单程耗时十个小时以上。
如果只是趁着周末回去，不使用公休假的话，就相当于回家点了个卯。
林晓刚却等不及请公休，也不好意思跟领导开口，直接就买了车票，临出行前的一晚，他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要回家一趟。
林晓伟挂断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两人有些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表现得忧心忡忡。
2
林晓伟爸爸因病去世的那一年，晓伟16岁，晓刚只有9岁。
五月中旬的一天，天气晴朗，天空湛蓝澄澈，晓伟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着课，却突然在教室门口看见了熟悉却不应该出现的身影。
当他跟着舅舅离开教室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的人生轨迹会就此完全改变。
他跟着舅舅坐车去了省城，一路上，舅舅不断地给他做心理建设，期望他能慢慢理解，理解生老病死。
晓伟爸爸的病来势汹汹，急性肝功能衰竭，当晓伟赶到病榻旁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出现了肝昏迷，都没来得及跟晓伟说上几句话。
从发病到离世，仅仅一周的时间，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意识还清楚的时候，晓伟爸爸坚决不让家里人告诉孩子自己的病情，尤其是不能告诉晓伟，因为距离晓伟中考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病影响到晓伟。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只是有点皮肤发痒发黄，只是有点胃口不好的病，居然能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就夺走他的生命。
整个丧礼期间，晓伟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他没有眼泪，舅舅叫他做啥，他就做啥，没事的时候，他就傻愣愣地发呆。
一个月后的中考，晓伟发挥失常，没有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班主任苦口婆心，亲自跑到晓伟家里来做思想工作，希望晓伟能复读一年，不要轻易放弃，他告诉晓伟妈妈，晓伟是他教的学生里面，悟性最高的一个。
那天晚上，晓伟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想着一向身体虚弱的母亲，想着只有九岁的弟弟，如果他继续读书，以他妈妈的能力，必定要债台高筑；如果他放弃，他就可以赚钱，至少可以确保弟弟安安心心读书考大学。
第二天一大早，他拿起镰刀，准备跟着妈妈去收割豆子，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他把自己的大学梦藏在了心底，一起藏起来的，还有那段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恋情。
两个月前，林琼在送给他的笔记本里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希望可以和晓伟在大学校园里手牵手散步。
林琼是他的邻居，两人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在初中校园院墙外的一颗老香樟树下，林琼曾亲口跟他表白过。
晓伟离开校园后，做了一名石匠学徒，正好那时候移民建镇，大兴土木，他的一技之长正好发光发热，除了供弟弟上大学，还攒了些钱。
只是长期的日晒，原来白皙的肌肤变得黑黝黝，再也没有了年少时的书卷气了。
3
9岁的晓刚还不太懂得爸爸的去世意味着什么，他悲伤，他哭泣，是因为他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可是后来，不断地有人告诉他：要争气，要努力，要考上大学，你哥哥把那个学习的机会给了你。
他知道自己不像哥哥那么聪明，在读书方面没有那么大的天分，所以他从不敢懈怠，也不敢说“不”。
读大学之前，他甚至都不敢跟女生说话，一些活泼的女生主动跟他搭讪，他会羞得满脸通红。
后来他考中了一个二本院校，那个时候村里一年才能出1-2个大学生，他也算是不负众望，光宗耀祖了。可是他知道，如果当初哥哥没有放弃读书，也许能考上更好的大学。
上大学后，哥哥除了每月定时给他打生活费，还会不时地问他需不需要钱，他都说不用了。整个大学期间，他不敢追求女生，因为他知道追女生是要花钱的，而他没有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特别渴望独立，特别想还清哥哥的钱，特别想跟哥哥划清界限，因为他不想再接受道德绑架了。
工作后，他省吃俭用，住在单位100元每月的职工宿舍，吃着单位食堂的一日三餐，不到5000的月薪，他硬是存下了4万多块钱。
可他的寒酸模样，却吸引了一个家境优渥的女孩。他觉得女孩离自己非常遥远，是自己高攀不起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却主动地追求他。
因为是女孩主动，他便把自己讳莫如深的家境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孩。整个大学期间，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自己的家庭情况，也从来没有申请过助学金，因为他觉得那是一种耻辱。
女孩完全不介意，说房子她有，车子她有。晓刚穷怕了，他对女孩的追求，没有丝毫的抵抗力。
因为知道他缺钱，女孩常常陪着他吃食堂，不要求他送礼物，也不要求他带她吃大餐。女孩的体贴和温柔，让他一步步沦陷。
4
下午五点多，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晓伟在车站接到了风尘仆仆的晓刚。
“累不累？怎么突然想回家了？”晓伟关切地问道，他知道，以晓刚的个性，没有重要的事情，不会在非长假的时间回家。
“没什么，就是想吃妈妈做的菜和妈妈种的西瓜了。”晓刚说话时的眼神有些复杂，好像藏着很多的心事。
吃完晚饭，晓伟切了一个大西瓜，把四分之一给了晓刚，“瓜王，听说你要回家，妈妈一大早去地里摘的。”
晓刚接过西瓜，拿着一把不锈钢勺，一大勺一大勺地舀着吃，甘甜清香，水水嫩嫩，晓刚吃出了一股童年的味道，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吃完西瓜，晓刚和晓伟坐在院子里纳凉。晚风习习，轻轻拂过面庞，似乎能抚慰一切的不快和烦忧。
晓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晓伟，说道：“哥，这里面是四万块钱，是大学四年你资助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晓伟怔怔地看着晓刚，不明白晓刚此举是什么意思。
“哥从来没想过要你还钱，只要你好，哥哥就开心。”晓伟有些语无伦次，双手来回揉搓。
“哥哥收下了，我才能开心。哥哥今年已经30岁了，还没有成家，我知道都是因为我。谁愿意嫁给一个要供弟弟上大学的人呢？现在我工作了，哥哥该考虑自己了。”晓刚言辞恳切。
晓伟妈妈在一旁看着，感到欣慰不已，两个儿子能够相互体谅，这是她的福分。
“晓伟，你收下吧！”晓伟妈妈一边刷着碗，一边笑着说。
“还有，以后妈妈就拜托你了。”晓刚鼓起勇气，说出了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晓伟拿着银行卡的手停在半空，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问道：“什么意思？”
“我谈恋爱了，她很好，但她的父母有些好面子，不希望我跟你们多来往。”
晓伟苦笑，这话听起来刺耳，却又很现实。一个身体不好不会说普通话的妈妈，一个大龄单身的哥哥，这样的亲戚，怎么看都像累赘，能远离就远离吧！
“谈了多久了？”
“大半年了。”
晓伟再次苦笑，他极力保护的弟弟，谈恋爱了，却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
“准备结婚了？”
“嗯，是的，今年年底，平安夜，已经订好酒店了。”
“所以，没打算请我跟妈？”晓伟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做不了主。反正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归你，妈也归你，我以后多半是不会回家了，你们最好也不要来找我。”晓刚说完，起身朝房间走去，他听见厨房里传来清脆的瓷碗碎裂的声音，但他不敢回头，他无法面对哥哥和妈妈失望的眼神。
5
晓刚将房门紧锁，倒在床上，用毛巾被蒙着脸，他想要忍住不哭，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他曾偷偷看过哥哥的日记本，哥哥曾在日记中写过自己对读书的渴望，可是造化弄人，他只能放弃。
晓刚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才明白自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和哥哥的命运就决定了，哥哥被迫离开校园，他也只能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没有柳暗花明，只有山穷水尽。
“我要顾及我父母的面子，我自己也要面子，我不希望大家觉得我嫁了一个家境贫寒的人，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父母给我们买了房子和车，他们会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看待，但他们不希望你被原生家庭拖累。”
“我知道你哥哥辛苦工作供你上大学，我能理解他的不容易，你把那些钱还给他就是了，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加一点，但我不希望他们常来我家，最好是不要来。”
女孩的话语在他的耳畔回响，他知道自己没有骨气，但他想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他太渴求女孩这样赢在起点的家庭。
女孩曾给过他惊喜，让他以为上帝关上了门，却会为他开一扇窗。
直到他知道女孩有过一个深爱的前男友，还为前男友堕过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真正好的女孩怎么会看上他呢？
不过想到以后他的孩子，可以在富裕的家庭长大，不愁吃穿，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可以不用那么自卑，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一大早，晓刚就离开了，他本来就只有一个背包，背回家都还没打开过，就直接又背着走了。
虽然晓刚的动作很轻，但晓伟还是听到了，他没有起床，弟弟想要偷偷离开，就成全他吧，让他体面地离开。
晓伟妈妈一夜未眠，眼泪都快流干了，她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往事一幕幕袭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无能，她没照顾好孩子的爸爸，耽误了大儿子，也没教育好小儿子。
当她听到晓刚蹑手蹑脚的声音，她甚至不敢起身跟他告别，可是她知道，她以后只有一个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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