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只有84个字,却成千古名文。全文如下: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试问:本文文眼是哪个字?
答案不一。可以是“月”、“竹柏”,也可以是“寻”、“乐”。很多人以为是“闲”。干国祥老师“为何闲,如何闲,闲如何”三问更是问的真切。
“闲”字实妙。辛弃疾“只因多病长闲”是真“闲”吗?贾宝玉“无事忙”是否“闲”?程颢“将谓偷闲学少年”是哪种“闲”?王维“人闲桂花落”又是何“闲”?陆游“日长似岁闲方觉”又是怎样“闲”?忙里偷闲闲聊闲扯闲逛闲遛……的“闲”呢?
苏轼的“闲”又是哪一种呢?
先用十个字点明时间:“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为什么把时间记的恁清?这个“夜”竟如此重要?因为是“这一夜”,无前无后,独一无二,永恒不移。
十月之夜,天气已经颇冷,“解衣欲睡”而未睡,当睡不睡,当寝不寝,是因“闲”吗?是意有所不足,若有所憾,似有所感,有所牵挂也;而又恍恍惚惚,迷迷蒙蒙,茫茫荡荡,不明所以也。当此之际,“月色入户”,一下子就照亮了这幽冥昏暗的房间,照亮了欲睡未睡的这一寸时间,顿时惝恍迷离惶惑不定的心“空明”起来,澄澈起来,于是“欣然”,于是“起行”,走出这房间,不“欲睡”了,而欲有所寻找。
看来,这“月”是兴发,是摇动,是一个触点。然而这“月色”是刚刚“入户”呢?还是早已“入户”,只是“吾”恰好此刻看到而已呢?这“月”与“吾”的相遇、交会、碰撞、激荡……是如何发生的呢?
其实,“念无与为乐者”的“念”其实之前就潜伏在欲睡未睡的“欲”里,“寻张怀民”的“寻”也就藏身在那“念无与为乐者”的“念”里。所“念”的是“为乐”,而所“寻”的是“张怀民”,是“吾”与“怀民”此前(此后)相知相得之“乐”所在多有吗?
“怀民亦未寝”的“亦”字恰有一种音声应和、灵犀点通的味道,“相与步于中庭”的“相与”也正是心灵契合的消息。那“空明”者,不是“水”而是“月”,不是“月”而是“心”啊!因心“空明”,才见“藻荇”而知“竹柏”也!
那一派“空明”中的“竹柏”才是“吾”与“怀民”真正所“欲”所“念”所“寻”并因而灵犀相契、“相与为乐”的那个“点”吗?
这个世上,“月”与“竹柏”常有,“闲人”又何尝少呢?真正“少”的是“如吾两人者耳”吗?即使是“闲人如吾两人者”也不是“这一夜”才有,此前“元丰六年十月十一日夜”与“这一夜”不同,此后“元丰六年十月十三日夜”也与“这一夜”相异,夜何其多哉,然而“这一夜”却有别于无数的“他夜”,为何?
也许,正是“此夜此月此竹柏-此欲此念此寻-此闲人如吾两人者”“相与”兴发、摇动、激荡、共振,才生发出这一派“空明”之“闲”境,这正是所谓“凡是机缘,无不和合”,可遇而不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这里面颇有海德格尔的“因缘与意蕴”的氤氲气息。
故,此文的“闲”并不是现成的、原来就有的,而是在那样一种偶然机遇中生发出来的、随生随灭的“灵空澄澈”之境。这个“闲”,也就是“吾”开篇所“欲”所“念”所“寻”的“乐”。这个“乐”不是“山水之乐”,而是友朋知己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心灵相契的“相得之乐”。
所契者何?所乐者何?就在那一派“空明”中的“竹柏”之影间吧!
从夫子吟叹“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开始,“竹柏”二字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就是“符码”,就是儒家精神意象。
由此可知,本文的“闲”,就与程颢“偷闲学少年”的“闲情”不同,与平常“闲扯闲逛”的“无聊”不同,与陶渊明“虚室有余闲”的“悠闲”不同,与秦少游“宝帘闲挂小银钩”的“闲愁”不同,也与辛稼轩“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的“难耐一身闲”不同……
本文的“闲”是何等空明、圆满而又笃定、着实呀!“闲”与“乐”交织同构相生共鸣,闲淡冲和而又内蕴勃勃生机,这才是苏轼的境界呢!
想起苏轼的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又是一“夜”!“这一夜”与“那一夜”不是一“夜”,也是一“夜”。这“夜”是独属于苏轼的境界!
好的诗文本身就神完气足,自洽自明,不需要借助儒道佛互通、被贬黄州南海等等所谓背景。作者背景的意义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究竟,本文没有儒没有道也没有佛,只有那一派“空明”中的“竹柏”之影,只有那空明圆满而又笃定着实的“闲-乐”之境。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苏轼。
2019年4月22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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