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

作者: 佐撰 | 来源:发表于2019-08-27 00:45 被阅读0次

    那时,家住的是很老的楼房。一进门是一个窄得容不下三个人并立的小门厅,转圈都是门,正面两个门分别是厕所和厨房,左右手的门分别是小屋和大屋。

    厕所开门上两个台阶就是一个蹲坑,是那种只容人蹲下的窄小空间,被紧紧地围在整套房间的正中心,关上门不开灯的话,就是个完美的小黑屋。现在想起来,简直是“黑心”的设计,那时候却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合理。

    厨房从厕所旁边的门进去,迂回到厕所的后方。大约两米见方,一个巨大的水泥池的水槽占了不少的空间,再塞进煤气罐煤气灶和碗架柜,剩下的空间,一人做饭,第二个人贴墙站都碍事。

    两居室,小的那间是爷爷的房间。只有六、七平米大小,宽下只得两米,正好放下一张单人床,再放一张写字桌和书架就满了。大的那间长宽都不过三米出头。一张双人床,父亲和M姨睡;一个五斗橱,放杂物;一张书桌,供我写作业以及父亲M姨备课;两口装衣物的木箱靠墙平着放,兼充访客的沙发和我的床。所幸我一直发育很晚,十四岁时还只有一米四,七十斤重,两口箱子便够我睡了。

    我在这张“床”上,看完了《红楼梦》和《射雕英雄传》,还和M姨斗了一年的法。

    那年,M姨刚刚与父亲结婚。她是头婚,而我正在青春期。

    在我眼里,这位老姑娘是个神奇的存在:喜欢听各种咿咿呀呀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的戏曲;不吃肥肉不吃酸菜不吃酱油等东北人的常规饭食,反倒爱嚼生姜茴香陈皮这类味道奇诡的玩意儿;三十几岁的“老女人”(毕竟对十字头的小女孩来说,三十几岁已经是老掉渣儿的年龄了)没事儿就在床上玩个倒立什么的;满嘴都是自创的俚语:大学生不叫大学生,叫大皮鞋;长舌妇不叫长舌妇,叫大鞋垫儿(话说我倒是觉得以鞋垫喻长舌妇之臭舌实在精辟得紧);教授不叫教授,叫走兽或者叫兽……。几乎所有的人,都得她赐予外号。隔壁老师来串门儿,自述家里炒了盘土豆丝,最后剩了点儿菜汤,以节约为本的老婆逼他喝掉,深以为耻,从此该老师便被M姨称为“土豆汤哥”。前几日我返乡时见中过风的“汤哥”还于晚饭后在操场上顽强地跛行健身,“汤嫂“已于数年前离世,大抵”汤哥“的晚饭不会再有土豆丝这菜。

    M姨称呼我从来都只叫“丫头”,直到现在,我年近半百,仍是“丫头”。

    正在读《红楼梦》的我觉得“丫头”这个头衔非常之不友好,是一种挑衅。于是,我便忘了,若不是她亲手缝制,我已经长久都没有一条合身的裤子——七十斤体重一米四身高的我偏偏有两条要穿三尺裤长的腿——每天早上穿上裤子的时候,我觉得心中有愧,但她一声“丫头吃饭”,我就斗志昂扬了。

    我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她的坏话,很多,很多,虽然现在我都不记得了。很不幸,日记被她偷看了。然后,我爹来找我谈心。再然后,趁家里没人,我在厨房那个水泥大水槽里,一页一页把那本日记都烧了。那次我知道了两件事:第一,用火柴、打火机之类点燃一整本日记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只能一页一页烧;第二,烧纸的烟特别呛人,比爷爷的卷烟还呛得慌,烧完一本日记,我几乎得了肺气肿。

    我从此专心和M姨作对。她不吃酱油,我偏要每个菜多多的酱油变成黑色。她做茴香汤,我便掐起鼻子。我那时很厌学,学习一塌糊涂,如果不是怕我爹打,我连作业都不想做。然而,只要M姨打开收音机开始听京剧,我立马扑到书桌前开始做题。

    我一直记得有一天晚上,父亲去给夜校上课还没回来,爷爷在小屋已经睡了,我在自己的“床”上躺着看《射雕英雄》。M姨也躺到大床上看书。不知怎么,我突然起意关灯装睡觉,M姨识破我的诡计,把灯打开,我又起床去关。这样反复。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灯绳在大床头,我关灯得走过去,而M姨开灯只需要在床上一伸手。我走过去关,她等我走回床躺下,一伸手打开灯。两个年龄差一倍还多的人,各自怀着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玩着这个游戏。从楼外看,这家的灯有节奏地一明一灭,只怕是在给敌伪特务发信号。

    当我在人生过半时再回首俯看这出戏,感觉要笑出内伤。但那一刻,两个人都实实在在地气鼓鼓气鼓鼓。我心想,我真是白白姓了个李,却不叫莫愁……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也算是个次要的事件,让父亲决心转年送我去外地复读。那个狭小的空间,一个孤僻的老头儿、一个离异多年的暴燥中年男子、一个新婚无所适从的老姑娘和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毛丫头,实在是太艰难。

    身披“后妈”长袍的M姨加上那一身怪癖,在我眼里恰似一个骑着扫把的巫婆。所以,离开她我也很开心。

    我独自去了另一个城市,在那里如野草般自由生长。我仍然没有一间专属于我的房间,甚至,连专属我的床都没有了——出租房的大通铺上睡着好几个姑娘。也许是闯荡的经历让我多少有了点儿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力,再回家时,巫婆已经摘了尖顶帽脱了黑袍弃了扫把。

    我们搬了家。仍然是两室,不但每个房间都比原来的大,还多了一个厅,厅里放了张正经的单人床,是我的。我开始不怎么喜欢吃酱油,菜色越来越淡;京剧的韵味也越来越足,管它一句话要唱多久才能唱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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