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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希明见是从景华区人社局退下来的老局长,急忙上前寒暄几句。老局长七十来岁,人挺精神,刚和老伴从市场上买完菜回来。老局长直接发问,“希明,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回迁?从这儿搬出去都快五年,总在外租房子也不是个长久事儿。”
路希明赶紧回应, “应该快了,区政府正在研究提高动迁户的补偿标准,等政策一下来估计速度就快了,老领导你就放心吧,过几天就会有结果的。”
“哎呀,你们现在的话都不让人信了。”老局长的老伴在旁趁机嘟囔一句,“当初动员我们搬迁时,说是两年就回迁,可现在都三年多了,连拆迁都没彻底,更别说是建了。”
“不信他们能信谁?再说光是建房,速度倒是很快的,主要问题还在这动迁上。希明,我倒是觉得政府按市场价格走正确,这才能做得通群众的工作。”老局长又摆出当年在位时的语气和派头儿。
“老头子你都退下来了,怎么还站在政府角度说话?” 老伴狠狠地瞪了老局长一眼。
老局长马上辩驳:“我咋站在政府角度了?我只是说得按市场价格定补偿标准,这是老百姓的角度啊。”
“我是让你记住,我们也是动迁户,也是灾民,也时刻等着房子回迁。” 老伴把嘴一撇。
“这还用得着你说!”老局长又现当年的倔脾气。
路希明看着这老两口的拌嘴没插言,也不好说什么,动拆迁工作的确影响了太多人的生活。临了,又听见老太太不住地嘟囔,“当初我们居住的那个房子其实才七八年的房龄,拆了有点可惜喽,可惜喽!” 她边叹气,边拉起老局长慢悠悠地离开了。
路希明望着他俩相扶而去的背影苦笑了笑,想起当初老局长在任时,曾经和办公室主任关系暧昧,被他老伴发现后大闹了一场,全区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人人皆知,老局长也因此被迫提前离岗。但两人刚才相互搀扶、相互陪伴的一幕倒让路希明看得非常羡慕,人真是越到老越懂得携手和宽容的重要。唉!终究叶落归根,往事烟消云散,人生偏重晚情啊!路希明唏嘘不已。
距离景华区政府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步行路程,路希明一到就直接钻进了区长栗钧平的办公室。本来这次北京招商活动,市长亲自带队,一把区长应该陪同,但因为景华区一所学校食堂发生学生中毒事件被诉至新闻媒体,栗钧平不得不留下处理善后。路希明把这几天的招商洽谈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借着汇报战绩之机又特意提了提刚才路过的永昌西坪拆迁。栗钧平听后未动声色,一点意见没给。
这不免令路希明心里着急,毕竟想在中午约见林华盛之前尽早打探出栗钧平对这块地皮的真实想法,而这儿才是他关注的焦点。栗钧平表情平静,嘴巴更像老母鸡屁股——产量极低,一个蛋一个蛋地往外挤,你路希明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区长,永昌西坪的拆迁真得采取非常手段了,不能就这样干蹭着不走道啊。” 路希明先挺不住了。
“说说看,怎么个非常手段?”栗钧平正了正座位上的屁股。
“三种手段。”路希明缓了下口气,把刚才路上思考的想法罗列开来,“一是提高补偿标准,永昌西坪是商业区的黄金地带,不能完全按照其他地块的补偿办法。二是加大钉子户的瓦解和策反力度,逐一解决,不能使他们抱成团儿……”
“这两种手段前期不也是在做吗?”未等路希明把话讲完,栗钧平反问道,“提高标准,我们一直就有地段差,也上浮过一定的比例,你也不是不清楚,再说政策需要一个稳定性,一把尺子到底,能说变就变吗?如果那样做,不就会造成后搬离的风平浪静,先迁走的再揭竿而起吗?”
栗钧平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也希望早点净地,只是不愿采取为局部而牺牲大局的做法而已。因为他知道如果补偿政策上一旦松动,那将来就可能导致已搬迁的动迁户蜂拥回来向他讨要说法,所以当路希明把这两个办法摆出来时,他立刻就给封了门。当然,路希明也清楚里面的利害关系,只是觉得还是一事一议为好,就这块地皮拆迁而言,补偿标准必须大幅度提高才可。
见路希明未作反应,栗钧平继续说道:“关于钉子户的问题,前期抽调了区机关和各街道精英组成了工作队,实行包保联动,想一个一个地攻破,但实际效果仍不是很理想,这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所以我想重点跟您谈第三种手段。”路希明插话进来,“是一个非常规手段,需要依托一家企业来执行拆迁规划。”
栗钧平厉声质问:“这样做,我们还想干不?文件上明确要求净地的主体是政府,你让企业掺和进来不明摆着犯错误吗?一旦在这个问题上出事儿,那你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路希明急作解释:“钉子户之所以不搬,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补偿不到位的问题,可钉子户的胃口太大,如果以现有的补偿标准肯定无法达到他们的要求,所以我们不妨走走曲线道路,扶植一家信得着的企业,让他们出面去做这些钉子户的工作总比我们政府来做要自由灵活得多。”
见栗钧平没吭声,路希明继续说:“等企业做通之后,我们再让司法部门介入,一切按法定程序走,应该顺当得多。至于人家企业会动用什么力量,采取什么办法,我想只要是不动黑和不出恶性事件就行,企业也肯定会交还给我们政府一个满意的结果。”
“这还是不妥,老百姓不可能相信企业。”栗钧平头朝后靠了靠。
“但老百姓相信实打实的利益,只要企业能够提供给钉子户们满意的条件,并把条件摆在眼前,自然就会让他们动心。”路希明跟紧栗钧平的话儿。
栗钧平还是顾虑重重:“这条道儿倒是值得商榷,只是我们怎么来把控这家企业?无利不讨好,哪家企业能愿意义务性地帮衬政府?”
路希明说:“所以,这家企业的选定尤为重要。一是实力必须够用,在我们A城得有声誉;二是企业和我们政府之间应该有过很深的经济交往,我们一定程度上也好得以把控;三是企业主应该是景华或者我市的人大代表,他乐于做这份事业;四是这家企业最好从事地产行业,这样更便于他们与钉子户的谈迁过程中有的放矢。”
路希明一口气列出了这四条标准,令栗钧平为之一振。栗钧平脑子里急速思考着能有哪家企业符合这样的条件,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脸上却丝毫未动声色。
路希明见栗钧平若有所思,进而加热,“现在动迁工作不冒些风险根本行不通,唉!真是着急,如果这样下去,我估计永昌西坪现状再挺上几年也有可能啊。”
栗钧平最后表示可以考虑,并希望路希明再深入研究一下,如果条件不成熟,绝不要胆大妄为。这算是明白地告诉路希明,永昌西坪拆迁很可能采用他所提的这种非常规手段。
从栗钧平办公室出来,路希明把电话打给谭雪,问她中午的事儿安排了没有。谭雪在电话那边轻声笑了,怎能没安排呢,我一早出来时就选定在五洲国际酒店,而且已经通知了林董。路希明笑了一下,说你也太急了,要是我中午有事儿呢,还怎么约见他。谭雪说,我怎能不急呢,这可是我的工作啊。
实际上真正心急如焚的应该是林华盛,这点路希明再清楚不过。对林华盛来说,这块地皮的早拆迁净地结束,就有早建设和早受益的可能,不然一旦战线拉长就会夜长梦多,未来损失的恐怕不仅仅是先期扔进去的大把大把银子,也很可能是这个项目投资签署权的落空。谁知道将来的哪块云彩能带来雨?谁又知道后插手进来的不是个硬头货?所以路希明非常清楚林华盛这个时候急切约见他的意义所在。
撂下电话,路希明回到办公室泡了一杯浓浓的决明子茶。去年到外地出差,听信了卖家介绍,说这野生决明子茶有清热、明目、补脑髓的功效,他就买了好几大袋子,本想建议佳诺也跟他一起喝,可佳诺偏不信这些,一直没喝。没办法,路希明只好拿到单位自己独自体验了。
想到佳诺,路希明才意识到应该给她去个电话告知回来了,可看到腕表上指针的指向位置后,又急忙打消了念头儿。他觉得在这个时间点上告诉她说自己从北京回来,就等于明摆着说谎。北京离A城这么老远,少说也得六七个小时的开车行程,自己天没亮就出发急赶回来,傻子才会信呢?这年代低估什么,都不能低估人的智商,何况是朝夕相处、性情相知的夫妻。
中午时分,路希明准时到达五洲国际酒店。
五洲国际酒店属于五星级,在A城算得上是最豪华的酒店。它的内部设计实乃别具匠心,进来就会觉得眼前一亮,装修典雅,气派非凡。设计师将异国风情与中式风格交织得完美无瑕,加上华贵的气质及明快的色彩作衬托,酒店更是充满了创意和魅力。谭雪早已在一楼的迎宾大厅等候了,看见路希明进来,立刻从沙发上起身迎了上来。
谭雪今天刻意作了一番精心打扮,身着一款亚麻面料的波西米亚风格连衣长裙,脖子上挂着件檀香木质的饰物,显得合体而清爽。路希明欣赏性地看着谭雪,他知道她今天的这袭装束是有意为他准备,路希明前些日子去海南精挑了这款的两件,一件给佳诺,一件就是给谭雪,不偏不倚,两件衣服除了颜色之外,款式和饰物完全相同。
“哥哥,很给我面子呀。”谭雪笑嘻嘻地说。这见面的一张口就把路希明说得有些懵懂,什么面子啊?见此,谭雪急忙解释,“政府大官员赴约吃饭,有几个人是提前到的啊?”哦,原来如此。路希明曾给谭雪讲过这请客和赴约看似简单,实则都大有学问,对请客而言,早到是主,晚到为宾;对赴约来说,早到是心诚,晚到为身贵。谭雪说得对,有些政府官员好“装”,很少打时间提前量的。
两人在服务小姐的引领下步出迎宾大厅,直奔后楼B座。两楼之间是生态木搭建的长廊。长廊左侧是清澈见底的露天游泳池,微风过后,水面波光粼粼。谭雪边走边附在路希明的耳边小声地说,哥哥,一会儿可就只能称你陆区长了。
路希明听到这句话突然萌生起几丝自责,转瞬又悄然地抹掉,他心里清楚和谭雪的这层关系终归还是摆不到台面的。
走进巴黎厅就感觉一股浓郁的法兰西浪漫气息扑面而来,路希明自以为大大小小的酒楼去过不少,也见过一些豪华气派的场面,但这一刻还是为酒店的这种清新风格感到有些目眩。
不仅于此,还有比目眩更令他吃惊的。
如果不是谭雪的介绍,路希明根本判断不出眼前这个矮小瘦削、略带点秃顶的小老头儿就是大名鼎鼎的华盛置业集团董事长林华盛。说实话,在来五洲国际酒店的路途中,他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勾勒林华盛的形象,但怎么也不会将一个叱咤省城商海的响当当人物,与眼前的这个干巴巴的老头儿划为等号。以至于在酒席结束后,谭雪向他讨要对林华盛的总体印象时,他竟反复地强调“印象很深”。
林华盛的确留给路希明的印象很深,整个席间除了沉静少言之外,就是不停地捻动着手上的大号沉香佛珠,其均匀的速度和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言速度几乎达到惊人的一致。
这点而言,绝不像随同林华盛而来的集团总经理方颐达表露得那样直接明快,热情得近乎夸张:“陆区长你好你好,其实我们见过面的,能想起来了吗?在去年年初的招商会上?”方颐达努力提示着,生怕路希明错过两人先前的照面。
路希明皱皱眉,无论怎样翻动脑子里的库存也最终没有调阅出来,但脸色丝毫未作怠慢,呈现给方颐达的是一副突然记忆起来的表情,“哦,是见过见过。”方颐达这才如释重负。紧接着,两只大手便剧烈地摇晃在一起。
林华盛的少言却不失威严,尽管语气舒缓,慢条斯理,但字字珠玑,“上午到了伟民市长那里,和他交换了意见,他十分关心综合商贸城的项目启动,所以很希望年底前看到永昌西坪这块地儿能以净地的形象呈现。”
应该说,林华盛这席话的基本内容在路希明的始料之中,始料之外的是杜伟民离京回来后最短暂的黄金时间,竟撇下门外候着的望眼欲穿的大堆人马,和林华盛来个单独会晤,尤其是林华盛还使用了一个“交换意见”,这个词更把路希明推向云里雾里,让他对这两人的关系充满了无限遐想。看来,的确如谭雪所说,林华盛和杜伟民之间关系一定很铁。
但话说回来,即使再铁、再黏合无缝儿的关系,对老百姓的动迁而言也是隔靴挠痒,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要知道撼山易,撼老百姓的房屋难。这是路希明深切领教过的。两年来的动迁工作,让他彻底体会到了拆迁难、难拆迁的窘况,更让他知道到了什么是身心俱疲。真是谁在其中,谁解其中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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