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并肩走着，身后早已不见了管家的身影。夜风萧瑟送秋凉，好似有一根无形的重担微微压弯了他们的背脊。
“这一来一回，路上三百多里，爹也不得歇息，着实辛苦。”袁宏渊送他到了屋前，“先去休息吧，爹！对策一事，我们明日再商议。”
“领着小崽子睡过三两个时辰。”督江候不禁又笑了，“都二十好几了，踢被子的习惯还没改掉，还累得我这个当爹的起来给他盖了好几趟被子。也的确是有些累了。”遂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都说了这一趟我早回不了，叫你别等，你还是等了。”
“爹刚到江都就回头去追贤儿，连一个侍卫都没带，我不放心。”
老爷子与儿子并肩，“你还担心你爹半路遇上歹人要吃亏？”
“爹到底上了年纪。江都也不比从前，又是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我怕东屏王穷凶极恶，等不及要下手。”
“他若真的那么沉不住气，在茂城他就动手了。还会等到你加派一众人明里暗里护着他们？”袁成业语重心长，“儿子，咱们这回是遇到了个难缠的对手了！”
“我不怕东屏王的兵明着渡江攻过来，但他这半年来频耍阴招，着实叫人忌惮三分。”
袁成业意味深长道：“只是三分吗？”
“三分足矣。”袁府长子迎风而立，“三分忌惮能使人行事更为谨慎，但凡再多半分，就要坏事了。”
搭在他肩上的大手有力地拍了拍，似是督江候的赞许。
次日天明，江都头顶上的那片天一扫前日的明媚。日头躲着不出来，还飘起了雨。雨虽不大，但风刮得却十分狂野。庭院内落叶满地，萧萧瑟瑟。
袁成业吃着早饭，从敞开着的门看半空中被大风吹得歪斜的细雨，若有所思。
风向似乎变了，门前的青石地湿了一片。于是，这座府邸现在的女主人便要起身去关门。
“淑云，敞着吧！”
袁家的大儿媳妇停了脚步，回身时脸上带着笑，说话柔声细语。
“秋天了，爹！风寒，我怕您着凉。”
“无碍，这风吹得我舒坦。”他偏头问向身边的孩子，“我们川儿吃饱了吗？”
孩子还举着筷子，脑袋却点了点，也不说话。
“吃饱了，就让你娘带你回屋玩去，好不好？”
孩子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
袁宏渊放下了筷子，伸手去牵儿子，“来，跟爷爷问个安再走。”
袁佑川有模有样，十分乖巧地去到了老爷子的跟前，“爷爷，您吃好。川儿吃饱了，先和娘亲回屋了。”
袁成业抬手揉了揉孙子的头，端着当爷爷该有的慈眉善目，将这娘俩送走了。
正堂的温馨气氛一下子就降温了，就好似今日江都这鬼天气一般。
督江候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望着那片乌云密布的天，只余沉沉一叹。
袁宏渊复又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爹把淑云和川儿支走，是想同我说什么吗？”
老爷子沉了沉，“川儿是我们袁家的长孙，在课业和功夫上，你还是得多上些心，不可让他贪玩成性。”
他笑了起来，“爹，方才可是您让川儿他娘带他回屋去玩的。”
“隔代如隔山。我一个做爷爷的，总不能唱红脸。”
“做爹的就可以了吗？”袁大公子摇了摇头，“爹也就对我唱红脸而已。对着贤儿，您可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他答得自然而然，“你与他不一样。”
“都是爹的儿子，哪里不一样了？”
“你是我们老袁家的长子，长兄如父。”袁成业顿了顿，此刻脸上的忧虑让他看起来一瞬苍老了数载，“以后爹不在了，你就是袁家的顶梁柱。你母亲以你为倚仗，你的妻儿亦是你的责任。还有你弟弟和你妹妹……”
“我觉得贤儿和允儿也许并不需要我这个当大哥的去操心。”
“珹允她也不小了，这两年晏都袁府的门槛都要被上门说媒的媒婆给踩烂了，也没见她有中意的。女儿家这辈子，归宿最重要。嫁对了人，她后半辈子才能过得好。至于贤儿……”
袁宏渊接道：“当年爹送他去南夷山修道，便是想让他远离世俗，能活得逍遥自在。这些年，我瞧他过得也算是滋润。倘若不是卷入了这场纷乱，我是不操心他的。”他说着也是一叹，“放心吧，爹。他与我虽非一母所生，但终归是我的弟弟。我会护着他的。”
老爷子欣慰地点了点头，“你弟弟心思尚且单纯，不适合晏都，更不适合江都。此事过后，他应该不会再来这两个地方了。我想他在夷城久住，但那小崽子逆得很，未必肯听话。”
“这一路下来，也没出什么太大的岔子。贤儿他还是有分寸的，爹过虑了。”
“兴许吧！”他叹了又叹，“但愿是我多虑了。”
雨一直下着，纷纷扰扰。滔江上笼罩着的薄雾一直到了午后才散得干净。江面辽阔，一望无际，好似大海一般浩瀚。
船坞旁，船舶停靠得整齐。这里是江都督军的营地，因南接东屏水域，是以鲜有民用船舶靠近。至多也就是像那一日护送五公主去和亲那般，有官府船舶通行。
风大，吹得江面浪花层叠，翻腾出的水腥味儿，即便站在江边的瞭望台上都能闻得到。
顺着这一江秋水而下，三十多里外便是东屏的领地了。
督江候望着那处有些出神。他仍旧穿着便服，却犹如风中劲松、这瞭望台上的烽塔，屹立不倒。
这是他坚守了半生的地方。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却不得不回晏都去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袁成业还记得自己的父亲说过，这就是他的命。因为他是袁家的独子，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切都得以袁家在朝中的基业为重。如若不然，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那时，他才明白自己这一生都注定会被家世束缚着。他只能接受，却又不甘于就此接受。
数年后，他还是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袁府有了一位出身贫寒的二夫人，这件事惹先皇龙颜大怒。因为这就意味着堂堂邕国的皇亲之女，竟要与一个平民女子共侍一夫。
也许便是在那时，他亲手种下了今日这等境遇的因。而现在，他来处理这由因而生的果了。
袁成业不曾后悔过什么，哪怕当年他不得已将那年幼的孩子送去南岳山，就算如今他须得为当时的年少轻狂付出血的代价。
滔滔江水，往事如烟如尘。终不过是随波逐流，早晚都会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
“侯爷，江边风大，还是回营地里去吧！”
“永安，倘若要南下，这晨雾可是能护我们一段？”
谢永安立在他身后，被他这一句话吓得不轻，“侯爷，您要南下？南下……作甚？”
“我们与东屏，早晚都是要打一仗的。不较出个高下来，这事没完。我不想把这一仗留给下一代，他们会更为难。趁我现在还有这个精力一战的时候……”他定了定，掷地有声，“速战速决。”
江都督军大将谢永安吓得都结巴了，“侯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袁成业望着江水，平静地道：“家门前只能留看家狗。倘若有朝一日那狗显了狼性，便就留不得了。永安，你跟着我守在这滔江边，也快二十年了，当知何为养虎为患。江山社稷为重，武皇帝居安思危，我等理应赴汤蹈火。”
“可我们不是才送的五公主去东屏和亲？虽然出了差池，但我们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兵啊！这件事情究竟孰是孰非，还没定论呢！”
“这件事情不会有定论的。”袁成业回身，那双沉淀了五十载的眸子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现在双方各执一词，不过就是来回扯皮。拖延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的机遇。只有我们出兵了，才能让这件事看起来是我们邕国占理。”
谢永安默了半晌，“想来武皇帝在乎的也不是我大邕国在外的声名吧！”继而沮丧地叹着，“江都的百姓要受苦了！”
“战火不能烧到老百姓身上。”督江候斩钉截铁，“我们督军守卫了这座城池百余年，便不会让它沦为战争里的尘埃，也容不得东屏踏足分毫。”
“侯爷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他皱着眉头啧巴了一下嘴，“办大事的节骨眼，也不知道大成跑哪儿去了！好多天都没见那混子了！”
“大成已经被我派去办其他事情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袁成业沉了一口气，“南下这件事，要靠你了，永安！”
谢永安拍了拍胸脯，“不就是打那群东屏的矮子，以前也不是没打过！大成不在就不在吧，侯爷带兵也一样。左右这断后的事情，还是得我谢永安来！侯爷，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督江候复又望向那浩渺江河，“等下一个天时地利的时候，我们就动手。”
马车上，童大成打了个气势磅礴的喷嚏，唾沫星子横飞，直叫坐在他身旁的袁赫贤嫌弃地直接跳了车。
他这一跳，把潘时吓了一大跳，当即就勒了缰绳。马蹄子扬起，骏马昂首嘶鸣。车里的人猝不及防，摔得七扭八歪。
马儿咆哮完，紧接着车帘子后面的人也开始咆哮了。
“怎么回事呢！会不会驾车！”
招月嚣张跋扈，把车帘子一掀，刚想出去指着那车夫的鼻子骂，就被后面伸出的一只纤纤玉手给拽了回去。
潘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头就往地上找，唯恐马蹄子没长眼，把那金贵的二公子给踩了个对穿。与他一起找的，还有个满头大汗惊魂未定的童大成。
车轱辘边，袁赫贤全须全尾地站着，连头发都没乱。
他觉得莫名其妙，“你们停车看我干嘛！接着赶路啊！”
童大成从车板上跳了下来，“二公子，你没事吧！你要下车你跟潘时打个招呼嘛！”
潘时拽着缰绳的手心里全是汗，“是啊，二公子！这多危险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侯爷……跟大帅……”他都快哭了，“我跟谁都没法交代了啊……”
袁赫贤觉着他们实在是过于大惊小怪了，继而觉得督军军营里的兵怎么都这么没见过世面，尤其是那个姓童的，还大将呢！这要是上了战场，还不得给吓尿了！
“爷没那么脆弱！”袁二公子有点不耐烦，“爷的本事多了去了，别一天到晚的咋咋呼呼，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高阳闻言，觉得他还真是大言不惭。他那三脚猫的本事，也就只能糊弄糊弄这几个凡夫俗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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