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裂的嘴角叼着一支刚刚从纸浆味道被里抽出的香烟,烟草被点燃的那一刻他眯起眼,透过升腾的烟雾看到眼前的电瓶车。它正被铁架担起裸露着后轮,或者后座可以载人的假皮革被掀起来绽开着复杂纷乱的线路,再或者闸线如丧失生命的枯柳垂搭在地上,又像被空气致死的无力章鱼抻平了爪子。他继续看,长相酷似摩托车的电瓶车车底因为车祸的撞击假装漏油,车把歪向一侧急待被拯救,蓄电池因事故变得圆曲完全不再方正,需要更换的零部件有,前叉、头罩灯、面板、电机、电瓶…他把所有可能性熟记于心但表面异常冷静,像一个杀手。
他并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的生活里充满了电路、扳手、油渍、气筒、一盆水、一叠轮胎、一个充电桩等所有跟修理电瓶车沾边的一切,还有门口两辆被落尘的塑料薄纸包裹的崭新电瓶车,像两座挨在一起的石狮,除了象征别无他用,尽管它们是在待售。
无所谓他正面对什么样的状况,他狠吸一口烟,把上下眼皮向瞳孔位置挤压,有自信可以搞定一切,他是修理电瓶车的王者,他之前一直在修理电瓶车,之后也会一直修理电瓶车,直到死去。他惊讶于自己的才华同时也被深深地禁锢在油渍的机械世界,他自封国王,各种型号的扳手就是他的佩剑,他仅用耳朵听就可以判断松动位置的螺丝,他把它杀死,把问题解决。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被禁锢,总有一天他不会甘愿再做一个国王,用扳手解决螺丝,他这么想但是从来没有任何改变,也不需要改变。
电瓶车从他面前被推走,他的一支烟还没有吸完,他用了不到一支烟的时间把问题解决。他开始回想,等待的女人坐在台阶的马扎上,她并不漂亮,但是他忍不住去看她,她像眼前这辆被修理过的电瓶车一样完美,那是被国王雕刻的作品,被绝世宝剑划出的伤口,流淌出宝贵且跳动的血,他开始萌生一种除了获得实际报酬以外的满足感,他陶醉于这种想法并且无法把思绪拉回来。他盯着女人推走电瓶车的背影,背影之后又有另一个女人缓缓地推着电瓶车过来,他知道他的世界不再仅仅是那些冰冷的零部件,身体里的某个细胞开始变形,它们成长,扭曲,排斥既定好的螺丝、扳手、蓄电池、电机、气筒…不再局限于那些机械的世界,或者在那些金属上的油渍成为了最有效果的肥料,上面开始破裂出美貌的颜色各异的花。他再一次惊讶于生命可能性的突破,他迫切地给自己的王国找一个王后,他会真心实意地像对待天底下所有的电瓶车一样对待她。他同样也开始变得浪漫,他在挂着9号扳手的工具车钩旁挂上了一只粉色的小熊玩偶,它格格不入地出现在这一片油腻的金属里。他尽量不让它被污染。
他用了污染这个词。
他抿了抿依旧干裂的嘴唇,为自己点上了另一支烟,并且开始感到懊悔。他现在竟然认为他命运里出现的与电瓶车有关的一切是一种污染,这直接否定了他所做过的、他正做的、他要做的一切。无法接受这种自我的否定让国王变得愤怒,他拿下粉色的小熊把它浸泡在黑水里,小熊的嘴巴张得巨大,像一只饥渴的鱼。咕咚咕咚,它喝下巨量掺杂着道路灰尘与昆虫尸体的机油,然后沉底。他觉得这不过瘾,他把小熊捞出,用扳手猛烈地敲打,他把它视为抵抗命运的愚蠢,它的粉色是一种对自我生命底色的蔑视,他谋杀了小熊,直到它完全看不出是一只小熊,然后把它挂回去,提醒自己。
他舒了口气,庆幸在此期间没有任何女人在推着电瓶车来付给他报酬时看到粉嫩的小熊而转变对一个机械世界的国王原本存在的冷峻的看法,从而产生某种情愫。他视这种情愫为魔鬼准备好的深渊,于是他尽可能地平稳,且恐惧。
他转身走进屋里,在一堆立在地上和挂在墙上杂乱无章的金属零件中间,他深吸一口气,熟悉而又笃定的味道让他冷静,这种味道来自每一个他使用过的工具,抚摸过的配件,整个空间都是安全的。
这彻底让他静下来,仔细听。
机敏的耳朵能让他听到某个螺丝松动的声音,他继续听,顺着地面上横铺的电线皮爬到墙面,顺着反光的挂锁游走到一群被更换的废旧电机,他没有找到,他继续听。
他发现声音来自空间的内部,而他就是这个空间。这颗松动的螺丝还在继续松动,他准确地找出7号扳手,他不会怀疑自己,这颗螺丝就在左侧耳蜗的上方靠近太阳穴的位置。咔嚓咔嚓,它在想办法滑落,它的内部结构正在松动,它是一颗粉色的螺丝,他用他的耳朵听出它是一颗浪漫而极不现实的螺丝,企图崩塌整个可触摸的世界。
他无法容忍这一切,他把扳手用力戳进自己的左侧大脑,像是在椰子上插进坚硬的吸管。他又一次惊讶于自己的不堪一击,可以轻松地进入自己。此时的他,像之前一样,用干裂的嘴唇含住一支烟,点燃,皱一皱眼睛,开始修理。
当他用扳手在自己脑子里寻找那颗粉色的螺丝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的像是一场手术,而自己的身份像一个外科医生。他对自己的这另一种可笑的想法再一次感到满足,兴奋的神经使螺丝彻底脱落,满足之后又是懊悔、恐惧、虚无,他自己挑战了自己,扳手依旧在他的大脑里。
他回到现实,作为一个修电瓶车的男人而彻底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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