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临安的听雪楼遇到过一位很特别的女子，她名动天下，最拿手的好戏是《眉间雪》，当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无数公子来捧她的戏，为她一掷千金。后来她死的时候，荒山下了很大的雨，我把她葬在了山脚，那里山花烂漫，她会喜欢的。
她求过我，给她一个梦让她重新来过。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有些事无法重新来过，天神也无法完成人们的祈愿。人们犯下的错永远无力弥补。
我最后还是给了她一个梦。
（一）
我名陆知鸢，我父亲乃当今丞相，他一路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秀才平步青云至受万人景仰,是京中有名的才子，门徒遍布。我母亲在他家庭贫寒之时毅然嫁给他，一路扶持到现在。两人直到现在仍恩爱两不疑，是京中的佳话。
而我自小金枝玉叶，受万千恩宠长大。我喜欢唱戏，我父亲就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给我教习，他不管我读书，也不管我女红，总是笑眯眯得说，“我的孩子喜欢就好，爹爹不用你那么辛苦。”娘亲在旁边偶尔会说他几句，但也随着我去。
我十三岁开始学戏，起步晚吃了很多苦，戏班子的师傅倒也对我要求严格，每次被骂后躲在一边偷偷抹眼泪，爹爹看了也心疼，劝我不要学了，京城那么多姑娘，哪个像我一样死心眼。我非要学，他无奈依了我，那些拉筋锁骨，每次他在旁边看得也眼泪汪汪，我就叫他出去给我买冰糖葫芦。他总是带回来好多，又吃不完。
他说过，我的女儿，要做天底下第二幸福的女子，至于第一，就是我娘子啦。他也做到了。
我于十八岁学成出师，和我的父亲说我要去临安最大的戏楼，我以为他会阻拦我，因为一个官家小姐，竟然去做一个低等下贱的戏子，有损他的名节。可是我从来就不认为戏子低等下贱，那只是世人所分出来的三六等。我甚至做好了和他对抗的准备，可是他只是沉默，低头握住了我的手，握了很久，说，“孩子长大了，要出去外面看看，爹爹永远会是你的靠山，我希望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自由自在的，爹爹会给你处理一切。但前提是，你要坚定。世人的目光大多恶毒世俗，我希望你永远干净善良。”
“不要畏惧世人的评价，也不要评价世人。”
（二）
后来我在听雪楼粉墨登场，唱了一曲《眉间雪》。那天很多人来看我，我知道他们只是来试探，来幸灾乐祸，来隔岸观火。可我不管，一心唱着我的戏。无人敢调戏我，无人看不起我，无人敢砸我的场。我的戏万人叫好，无数皇亲国戚专门来我这里捧场，我知道他们看着我的眼里带着鄙夷，可是又不得已捧承着我，我看似不问世事，却又处于权利的漩涡。只因为我是丞相之女。无论我做什么，我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
元嘉初年，正值壮年的先帝突然驾崩，遗旨不知所踪，让朝中各臣措手不及，京城风起云涌，危机四伏。太子年纪尚小，他亲皇叔自称摄政王，把持着朝政，铲除异己。爹爹连夜召回我，要将我嫁于太傅家的公子。我不愿，与他吵了一番，他第一次打了我。
我质问他，“人分三六九等，爹爹的爱也分吗。”
那时候的我，是恨着他的，我以为他也像世人一样，对我有着偏见。我以为他一心为了权利，拿我当做他往上爬的工具。我以为他的爱掺杂了太多东西。
我一点也不懂他，没有看到他背后的付出。我没吃过亏，也没有那满肚子的算计，我还以为爹爹能保护我一辈子，我从来就不会考虑过是否会失去他。
可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完了。
摄政王想将我嫁于太子，将外庭和内朝都紧握在手里。
爹爹抗旨不从，发落天牢。
我去求太傅，想让他入宫觐见，我与公子两情相悦，我爹爹罪不至死。我跪在他家府前一天一夜，他们终究是不见我。
后来一个小厮来传话，他居高临下，嘲讽道，“一个戏子，也敢跪在太傅门前，不怕脏了大人的路。”
我站起来，挺直身板，看着他一字一句，“我乃陆知鸢，陆天昊之女，岂是你这种无知小辈能议论的。”
他笑起来，把钱扔在我脸上，“全京城都知道陆家要完了，没了陆天昊陆知鸢不过是一个下等戏子。太傅说了，看在陆丞相，哦不，陆囚犯曾经教导他的份上，这钱就当送他临终前吃顿好的。”
我差点咬碎牙，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求了好多人，包括爹爹曾经的门生，他们有的直接拒门不见，有的嘴脸恶心，直接点名我给他们唱戏，供他们嬉戏。
他们说，你知道为何世人都不想做下等人吗，因为永远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只有被保护的小姑娘，才不知道做一件事需要多大的代价。
如果当初选择嫁于一个高门公子，也不至于成这种地步。不然你怎么以为，自古政治需要联姻呢。
你享受了这千金小姐的生活，却不想着怎么为自己的家族添光。
你真的过于愚蠢，也过于自私。
我忍受着一切恶毒的语言，也知道了爹爹当初有多么辛苦得为我挡着一切。失去了爹爹的庇护，我什么都不是。
可惜晚了。
那天午时，阳光很好，本应该是一家三口出外踏青的好日子，可是我的爹娘却被斩首在集市，围了好多百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他们指指点点，我的恨意从眼睛里简直要溢出来。
我爹爹两袖清风从不贪污，兴水利修百筑，广收门徒，爱护百姓，换来如此下场，竟无人来为他送终，也无人为他痛哭流涕。
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我陆知鸢，因本是戏子，身份低贱，摄政王放过我一命，却下令要我在那听雪楼唱戏唱到死。他知道，这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身在高位的人，总喜欢看蝼蚁在手掌中挣扎的感觉。
我的戏重新开场了，戏楼还是如以往围了好多人，只是大多带着恶意，带着嘲笑，带着讽刺。开口第一句我就被一个茶杯迎面而来砸中，“什么临安第一戏，不过如此。我看啊，以前都是她那个爹捧起来的吧。”
“什么丞相之女啊，现在不也还是得看人脸色生活。”
台下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我没有去抹头上的血，戏一旦开场，就不能停下。
我要苟延残喘得活着，我要将爹娘的尸体安葬好，我要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三）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世外桃源，那是一处无人知晓的荒山，山脚下开满了花。我曾记得爹爹说过等他告老还乡，就找一个清净之地，隐居于此。
爹娘会喜欢这里的。
安葬好他们，我跪倒在他们墓前，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头，看着墓碑上冰冷的字体，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爹娘，孩儿好想你们啊，”
“孩儿知道错了，孩儿对不起你们。”
“爹娘，孩儿撑不下去了，我这就来陪你们。”
最后，我在荒山了结了自己，我记得那天雨特别大，冲刷掉了血迹，我模糊得想，这样也好，可以干干净净得去见爹娘。我也终于明白，人一出生就分三六九等，而父母的爱，永远不分。
（四）
陆知鸢死的时候，很平静。我安葬她的时候，她像睡着了一样。
我给她采了几朵开得正好的小野花放在墓前。
小姑娘要去找她的父亲与母亲了，这也算一个好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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