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画（51）自我救赎

上一章：寻画（50）一声叹息

经严洪活动，江小嫚免除刑事处罚，改为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的党纪政纪处分。对于她来说，能脱下穿了四个月的囚服走出监狱过正常人的生活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

回到家里她才知道，是儿子建设有胆有谋去杨士元、李常喜家查问，老领导李常喜不得已交出了古画，通过驻军协调办严主任的帮忙她才得到了改判。

经过此次劫难，她已经不再奢望什么当党员干部了，能守着丈夫儿女平安地生活，即便是当工人也好。

在监狱里，她就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上天对她的报应。出狱后她本以为没事了，哪知报应远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董志刚和董建功父子几乎在同一时刻离开了人间，而且死得是如此惨烈！消息传来江小嫚几欲跌倒，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让一向精明的她变得迟钝了，变得呆傻了。

因为董志刚是在执行任务中牺牲的，是烈士。公安局的同志帮她在家里布置了一个灵堂。面对丈夫的遗像，她的心像火燎一样的疼痛。谁能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昨天还是生龙活虎的儿子和满面春风的丈夫现在却双双躺在冰冷的太年间里！

过去女人，尤其是东北从农村出来的女人，在祭奠亡夫的时候，大都是一边哭一边数落（也叫数叨）。江小嫚哭丈夫的表现完全像一个农村妇女，半点儿也不像是当过副局长的领导。

父亲被假儿子炸死，董家兄妹恨死了董建功。父亲董志刚是他俩的遮阴大树，是他俩参加红卫兵搞革命的资本。董志刚进局领导班子他俩为之骄傲，为之兴奋，现在喜悦的心情还没过劲父亲却突然死了，死得是这样的不值。

兄妹俩除了丧父的痛就是对凶手的恨。凶手虽然跳楼摔死了可他的母亲、媳妇、儿子还在，他俩把这种恨转移到凶手的亲人身上。

以往，对于江小嫚所犯的罪行和错误，凡经专政机关调查证实的，董建设兄妹相信，对于传说的、大字报揭发的他俩一概不信。这会儿他俩听母亲哭道：“难怪雍瞎子说我是克夫的命啊，说我克三夫我还不信呐，没想到还真是克三夫哇，志刚啊，是我命硬害了你呀……”

董建华悄悄地问董建设：“哥，她怎么说克三夫？哪儿来的三夫？”

董建设说：“啍，她是把宗汉光他爹也算上了。”

董建华明白了，江小嫚从未承认跟土匪宗兆雄相好的传闻，这次终于从她自己嘴里得到了证实。

她一撇嘴，说了一句：“恶心！”之后也进屋跪在父亲遗像前大哭起来，口中说道：“爸呀，你死得好冤呐！跟日本鬼子打杖你没死，跟蒋匪军拼刺刀你没死，没想到后来让你养大的假儿子给害死了，爸呀，你咋那么不长眼呐？”

那么，雍瞎子是谁呢？

一九六四年暑假，江小嫚带着孩子跟董志刚回他山东淄博老家。与老家人闲聊中，她听说当地有个算命的雍瞎子，卦算得特别灵，人送外号小神仙。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背着家人偷偷地跑出去找算命的雍瞎子，想看看这个人称小神仙的是何等人物。

小神仙确实有名，她只问了两个人便找到了雍瞎子的住所。

天气炎热，雍瞎子一个人坐在堂屋风口摇扇纳凉，桌子上摆放了一个三弦。

雍瞎子问她来意，她说算命。雍瞎子一边请她坐下一边说：“算得准卦金两元，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江小嫚坐下仔细观看，只见雍瞎子黄白面皮，颏下留着半尺长的黑胡须，头发在头顶挽了一个发髻，发髻中间斜插了根牛骨发簪；身穿墨蓝长衫，脚踏千层底两道筋黑色布鞋。人说他年近六旬，可怎么看都像是五十左右岁的人。

两元钱？这价码也太贵了！算不算呢？见瞎子一脸悠然的样子她又起了好奇心，难不说他真能看准？犹豫了片刻她说“算”。

雍瞎子问了姓名，又让她报上生辰八字。只见小神仙瞎眼皮抖动，左右手做掐算状，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叨咕些什么。掐算完了，伸手取过弦子弹了几下，弦子发出金石之声，雍神仙惊呼道：“好硬的命啊！”

江小嫚有些紧张，问：“我的命硬？怎么讲？”

瞎子自语道：“八字五行壮，江水漫过堤。夫做英雄事，横死命归西。”

江小嫚真的害怕了，问：“先生能不能说明白些？”

雍瞎子说：“瞎子不打诳语，吉凶祸福据实而言。太太不要怪我嘴冷，你是克夫命，命里克三夫，眼下你已经克走两个了。”

江小嫚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强辩道：“你别吓唬我，我和我家先生可是原配。”

雍瞎子说：“太太既然说我算的不准，那你走吧，卦金不收。”

江小嫚说：“先生别生气，哪能让你白算，卦金我给。”说罢，掏出两元钱递到雍瞎子手上。

从山东回来多日，一想起雍瞎子的断言她心就不由得怦怦地跳。当时也是被吓糊涂了，为什么不问问雍瞎子用什么方法可以破解？要不，再找个算命的算算？又一想，自己是党员干部，局级领导，怎么迷信起来了？瞎子也许是撞大运瞎蒙的。

正犹豫间，没想到接下来就出事了，不是丈夫而是她自己。于海山和她假造历史的问题被查出，她由副局长降到剧团道剧管理，没等心情完全平息，紧接着又来了文化大革命运动，又是上台被批斗，又是平反回局里，又是判刑坐牢，又是出狱改判。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从天上掉到地下，一会儿从地上升到天上。她心里一会儿悔、恨、怒、一会儿惊、喜、怕，至于雍瞎子的卦语她早就忘到脑后了。

没想到瞎子的断言如今真的应验了，她后悔当初没跟瞎子说实话，没问今后会怎样。在她的心里早就把宗兆雄算做自己的男人了，因此一数叨竟说出了“还真是克三夫”的话来。

丈夫和儿子的死让她实在接受不了，为什么会会是这样呢？是什么让建功这么疯狂？两个好好的家庭就这么一炮给毁了。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了让我承受这样的痛苦？

儿子炮轰父亲，以及江小嫚的婚史一时间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董建设董建华这两个一心革命的红卫兵在父亲牺牲后公开表示对母亲的不满。江小嫚当过伪团长的小老婆；与土匪头子通奸；伪造历史；示意弟弟杀人，以及谣传与某某领导通奸，这一切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时，他俩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虽说儿不嫌母丑，但这个母也太丑了！不单单是丑，简直是下流无耻。

宗兆雄重新被确认为土匪国民党，这对宗喜鹊来说已经是很不幸了，谁想到哥哥这时候又被人杀死了。一个打击连着一个打击，喜鹊精神几乎崩溃。8．10惨案发生的第二天，她按到通知：董建功开炮打死了十几人，他本人跳楼自杀……听到这个消息她眼前金光一闪，顿时失去了知觉。

宗喜鹊精神失常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只会说一句话：我是烈士的女儿，我是烈士的女儿。

喜鹊进了精神病院，她四岁的儿子小乐乐（董广乐）没人管了。喜鹊在市里除了哥哥和婆婆外没有其他亲人，现在哥哥死了，厂里只好把孩子送到江小嫚家。

厂里人对她说：“但这孩子实在没地方送，我们也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不过你是孩子的亲奶奶，也只有你抚养这孩子最合适。”

江小嫚本来心力交瘁，自顾不暇，但有什么办法？亲孙子遭难总不能不管吧？

小乐乐虎头虎脑的很是招人喜欢，可董建设董建华对他却厌恶得不行。乐乐来家的第二天一大早，董建设就和江小嫚摊牌：“伪团长的种能是什么好东西？徐虎子（他不承认董建功是董家人），他就是只喂不饱的狼！当初他们徐家也不是没有人，你为什么要带着他来我们董家？我跟你说，小兔崽子他老子害死了我爸，你今天要是不把他弄走，那你俩就从这个家走。我和建华坚决不允许他在我家住，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那个混蛋向我父亲开炮，我俩实在是受不了。”

江小嫚哭了，说：“不论乐乐他爸犯多大罪，可他还是个孩子，无论怎么说我也是他亲奶奶，你说我不管他谁管他？”

董建设这会儿觉得这个母亲真的是丑陋无比，无比可恨，他愤怒地说：“他是你孙子不假，但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俩是烈士子女，他是啥？他是杀人犯反革命的儿子！我们是烈属，他是反属，你说！我们怎么能和杀父仇人的儿子在一个桌子吃饭？你实在要管我们也不拦你，你带他从这个家出去，再也别回来，我俩和你决裂！”

亲生儿子女儿竟然要撵母亲出门，这让她感到震惊。想当年她当剧团团长和副局长的时候，板起脸来那也是说一不二，没想到今天亲生儿子和女儿这么跟她过不去。她悲从中来，不由得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叨咕道：“怎么都这么没人味啊？这还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董建设董建华听了这话对她愈加憎恶，董建华说：“亲不亲阶级分，你是什么阶级？我们是什么阶级？我们没你这样的妈，懒得看你，你走吧。”

董建设恶狠狠地说：“你要是硬赖着不走，我就把小兔崽子从窗户摔楼下去，完事我就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你看我能不能做得出来！”

说罢俩人摔门而去。

江小漫为难了，咋办？谁能收留这个孩子呢？正想着，小乐乐打里屋出来了，看着她哭着说：“奶奶，叔叔姑姑是不是不喜欢我？我妈上哪儿去了？我爸上哪儿去了？他俩怎么都不要我了？奶奶，你也不要我么？奶奶！”

刚才董建设董建华说话的声音太大，把乐乐吵醒了，他才四岁，什么是反属什么是烈士他当然听不懂，但“把小兔崽子弄走、把小兔崽子从窗户摔下去”是什么意思他知道。

看着乐乐惊恐的眼神，一声声奶奶叫得她心震。这是我的孙子，宗老大的外孙，现在他爸死了妈又疯了我怎么能忍心丢弃他不管？她一把搂过乐乐哭道：“乐乐不哭，啊，咱不哭，奶奶怎么会不要你，奶奶永远和乐乐在一起。”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反省：以前你做的事是不是太过了？你要是不编造虚假历史，不举报吴银匠，吴银匠能死吗？你要是不在小勇面前那么暗示倪美凤也不至于被烧死……你造的孽太多了，不用等下辈子，这辈子就开始报应你了。唉，报应啊！报应。她终于认识到天理昭昭，天不可欺。

江小嫚忽然迷信起来，她觉得世间确实存在因果报应，确实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神主宰人的命运。不然的话，雍瞎子怎么能说出克三夫的惊人之语？

面对眼前的处境，她似乎领悟到了人生真蒂，因为她懂了，人的寿命有长有短，死不算是最重的报应。让你的生活时时刻刻都在困苦中挣扎；让你的精神无时无刻都在受煎熬；让你的亲生骨肉与你反目；让你心灵的创伤永不愈合，每时每刻都在滴血！……这样的活受罪才是终极报应。

她对自己说：我要改过自新，我要救赎自己。

她带乐乐来到文化局，找到局临时负责人窦宝利，她和窦宝利详细讲了家里的情况。这次她没有半点隐瞒，将儿子、女儿、孙子和她之间的关系全都说了。她说：“大字报揭发的没错，我十七岁时是给伪满团长当过两年小老婆。可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两年，我跟我们家老董可是过了二十年呐！”

窦宝利默默点头。

小嫚一边哭一边说：“往外撵亲娘，我不怪孩子没人味，是我以前做的事太缺德了，他们这么做是老天对我的报应。”

窦宝利对她很是同情，她这个情况也真是特殊，对她定性都不好掌握，儿子是罪不可赦的反革命杀人犯，丈夫是因公牺牲的烈士。俗话说“亲不过母子，近不过夫妻。”她应当享受烈士遗孀的待遇还是反革家属待遇？最后他决定给予烈士家属待遇，因为儿子已经结婚分居另过，丈夫却是一直生活在一起。虽说江小嫚现在是工人编，但不管怎么说也当了多少年的局领导，这种特殊情况确实应该照顾。

他说：“小嫚姐，你应该知道，咱们局现在连半间房子也没有。这样，你不是京剧院道具仓库管理员吗，看现在这形势老戏装老布景属于四旧，今后能不能用还很难说，但扔了好像也不对，就先放在库房存着吧。我让人把仓库办公室给你间壁出一个房间。你暂时在哪将就住些日子，晚上权当值班了。这边呢我们作作你姑娘儿子的工作，我看过个一两月他们就会别过这个劲儿了，哪有亲妈不认的？到时候你再搬回去。

江小嫚带个孩子过日子，一个女人没有帮手，周围又没有邻居，其困难可知。四十七岁的她虽风韵犹存，但由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太大没人打她的主意。

说是临时住几个月，没想到一住竟是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