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7日的夜晚，29岁的泰瑞·尼科尔斯（Tyre Nichols）在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开车驾驶在回家的路上。由于被他人举报开车“摇晃不定”，他在路口被两辆警车拦截，并在斥责和辱骂声中被警察强行带出车门。身材偏高但是身形瘦弱的尼科尔斯在整个过程中对几名警察的暴力举动感到迷惑和不接，并一再表示自己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什么原因被拦截并拽下汽车。在这一过程中，几名警员不断地试图将其按到在路面上将尼科尔斯绑缚住；而当他拒绝服从时，警察们则在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情况下对其发射了电击枪，并使用了呼叫喷雾。
尼科尔斯在持续了一分钟的挣扎后挣脱了几名警察的绑缚，逃离了现场，却被赶来增援的另外几辆警车拦住了去路。孟菲斯政府主动公布的监控录像和警员的执行记录仪上的视频都清楚地显示，当尼科尔斯被第二次拦截后，五名警员对这名手无寸铁，已经遭受伤害的黑人男子不间断地摁倒在路面上，用警棍，胡椒喷雾和电击枪攻击甚至踢踏了整整三分钟，并不断地给着他相互矛盾的指令。在尼科尔斯不断地呼唤帮助，呼唤着母亲的名字，甚至已经开始出现失去意识的表现时，这五名警员无动于衷，并继续对其“不遵守命令”的行为进行持续的辱骂。
最终，尼科尔斯已经几乎失去了意识和反抗能力，五名警察也成功地将他戴上了手铐，强迫已经很难自行移动身体的他坐在警车的一旁。在此时，记录仪中清晰地记录到了五名警察分享刚刚的拘捕经历的言辞，其中不乏对自己使用的暴力动作的赞许和炫耀，仿佛在复盘一场刚刚完成的自由搏击比赛。此时第六名警察和两名急救医生也已赶到现场，但他们直到赶到现场的第16分钟才开始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在抱怨自己呼吸困难后，此时已经遍体鳞伤的尼科尔斯被送到了医院，但已经太迟了；他很快陷入昏迷，并在三天后离开了人世。初步尸检的结果显示，尼科尔斯死于“严重殴打导致的失血过多”。
泰瑞·尼科尔斯
当朋友和家人们回忆起尼科尔斯时，他们会提到他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父亲；他是一个优秀的业余摄影师；他是一个热爱工作和生活的年轻人；他是一个喜欢玩滑板的快乐大男孩。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的生命会在自己的哀求声和五名凶残冷酷的警察炫耀自己暴行的庆祝声中如此戛然而止。知名民权运动活动领袖，曾经多次主持被警察谋杀的黑人的葬礼的阿尔·夏普顿牧师（Rev. Al Sharpton）在计划参与尼科尔斯的葬礼前，公开表示，人们将会继续用泰瑞·尼科尔斯的名义前往马丁路德金博士所希望的梦想的山顶，而这场由针对他的公开处刑则是“整个国家的耻辱”。
人们仍然痛苦地记得，在公布杀害平民的真实细节时，地方官员和警察部门往往是多么地愿意滥用官僚主义和欺骗的手段来去蒙混过关。而当被他们所杀害的对象是非白人的时候，这一点则尤为明显。在1991年四名警察以超速为名在洛杉矶拦截了黑人男子罗德尼·金（Rodney King），并对其进行了长达数分钟的群殴致其重伤入院，而洛杉矶社区也因为对警方暴力的愤怒此陷入持续一周的暴乱之后三十余年，美国社会和民众仍然没有能够足够深刻地吸取惨痛的教训。
如果人们相信了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在2020年5月26日所推出的官方声明，认为被警察当街跪压脖颈长达8分46秒的乔治·弗洛伊德是“在与警察接触期间发生医疗事故后死亡”，那么真相将永远无法大白于天日。自2013年开始，而在2020年达到高潮的反对警察制度化种族谋杀平民的抗议运动自弗洛伊德之死以来此起彼伏，使得许多警察部门自身也开始重新反思他们所拥有的不对等的权力。
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前车之鉴，孟菲斯的警察局负责人和市政府的政治人物们心里很清楚掩盖真相只会适得其反。在尼科尔斯死于非命的五天之后，孟菲斯警察局就宣布五名参与拘捕的警员将会面临“行政处罚”；在1月20日，这五人则被宣布开除。到了1月24日，这五名前警员都被拘留，并以“二级谋杀，严重伤害罪，严重绑架，渎职，官方压迫”等多重罪名被起诉；除此之外，抵达现场却拒绝及时检查尼科尔斯的急救医生和另一名警察也被解除了职务。在1月27日，孟菲斯市政府在尼科尔斯的家庭和律师的要求下，公布了几名警察没有经过删减的执行记录仪中的画面和交通摄像头清晰拍摄到的警方暴力殴打尼科尔斯的画面。在公布这些画面之前，包括地区总检察长、警察局长、市长和州立调查局局长在内的市政官员都称视频中的行为“令人震惊”，并表示他们知道居民们在观看后会感到愤怒，会激烈地表达不满。
City of Memphis
为了避免矛盾进一步扩大，发展到他们难以收拾的局面，包括总统拜登在内的一系列政府成员使劲了浑身解数来试图缓解焦灼的局势。他们一边声称凶手将会受到法律的严厉惩罚，一方面却也劝阻反对警察暴力的抗议者们不要以暴制暴，不要掀起“骚乱”，并表示这是“受害者的母亲的诉求”。对暴力抗议的担忧可能是孟菲斯市政府这些视频在周五晚上发布的原因，因为大多数人都不会在此时工作。
不仅仅是局限于孟菲斯市，尼科尔斯的无辜惨死让整个美国社会都感受到了震荡。许多怀着满腔愤怒的人们在视频发布之后走到了街上，他们高喊着“惩罚警察”和“黑命攸关”的口号，呼吁社会铭记尼科尔斯的名字和他的遭遇。孟菲斯市政府的手段和拜登的呼吁最终起到了他们想要看到的效果；除了极少数个别情况之外，持续了一整天并在全国举行的抗议没有演变成弗洛伊德抗议那样的暴力对抗。
在检察官继续追查凶手的责任的过程中，在他的家人们准备安葬尼科尔斯的过程中，我们必须继续思考一个真实而痛苦的问题：什么样的措施，才能够被认为是真正有效和阻止类似的悲剧在未来继续发生的问责？
当我们回顾整起事件发展至今的经过时，我们可以看到，民众对于警察制度在美国仍然起到延续暴力的作用的愤怒和不满已经开始让他们不敢再肆无忌惮。五名参与暴力拘捕和殴打的警察在民众和受害者家人的监督下迅速被解职和以谋杀罪起诉，而市政府也在公布行凶视频的过程中没有拖延和逃避。用代表尼科尔斯，并在此前代表过乔治·弗洛伊德的民权律师本·克朗普（Ben Crump）在采访中所表示的话来说，孟菲斯市政府和警察局选择处理问题的速度和态度可以被当成“前进的蓝图”。
Gerald Herbert / AP
参与这场殴打的五名警察都是黑人男性，也都是孟菲斯警察局充满争议的“蝎子单元”（SCORPION Unit）的成员。蝎子单元是“在我们的社区恢复和平的反街头犯罪行动”（Street Crimes Operation to Restore Peace In Our Neighborhoods）的简称，作为一个专门针对暴力犯罪和汽车盗窃的支队，他们的成员通常穿着无标记的汽车和便衣。蝎子单元于2021年10月成立，此时的孟菲斯市已经创下了346人死亡的创纪录谋杀案件。在民主党由于被保守的共和党与“反对警察，支持暴力”等标签挂钩导致选举受到负面影响后，本来因为弗洛伊德之死而引发的对警察制度改革的呼声在被民主党所掌控的各大城市的政府门廊之间迅速销声匿迹，孟菲斯也不例外。孟菲斯市的民主党市长吉姆·斯崔克兰德（Jim Strickland）在2022年新年演讲中，没有指出谋杀案的上升可能来自于经济不平等和缺乏公平机会等其他的潜在原因，反而声称解决暴力犯罪的更好方法是为警察部门提供更多的资金，为他们提供创纪录的预算增长，其中就包括创建蝎子单元。
因为谋杀案件增加而被大幅度增加的警察预算并没有让孟菲斯的居民们感到更加安全。2021年，许多经验丰富的警察受到反对警察暴力抗议的压力而选择离职，取而代之的是经验相对不足、没有接受过适当和充分培训的新警察。在尼科尔斯被杀案中被指控的五名警察中，没有一个人在警队服役超过五年，而且其中四人曾经面临过纪律问题，包括在拦截过程中使用暴力将一名妇女打倒在地，驾驶一辆载着被拘留者的警车时后座存放着一把上膛的手枪，在执行警务时使用暴力并拒绝在报告中如实陈述，以及超速驾驶并撞到另外两辆车致使他人受伤等危险举动。包括纽约和洛杉矶在内的许多大城市都拥有蝎子单元这样的警察支队，而司法改革活动人士称，这些部门实际上是以打击街头犯罪作为一种合理名义来通过拦下交通达到骚扰、恐吓甚至伤害普通生命的目的，而受害者不成比例地是非白人。
在尼科尔斯所居住和在1月7日被警察暴力殴打的胡桃木山（Hickory Hill）社区以中产和工人阶级的黑人为主要组成部分，长期以来犯罪率偏低，却始终是蝎子单元的重点巡逻目标。多年来，和全国趋势一样，孟菲斯的总体犯罪率下降了25%左右。新冠疫情的蔓延和爆发则造成2020年和2021年的犯罪率有所上升，使得孟菲斯成为了犯罪率最高的大城市之一；其中除了谋杀之外，也包括大量的破门盗窃和汽车偷盗行为。尽管如此，在新闻采访中，胡桃木山的居民们无一例外表示，警察对这些犯罪行为并没有采取任何实际的有效措施，却增加了停车拦截等对普通居民的骚扰。
在民众的愤怒呼声中，孟菲斯市政府在1月29日宣布“蝎子单元”将会永久解散。而这种利用便衣警察，随意停车拦截和不间断社区巡逻来去惩治街头犯罪方式的一再失败和暴力问题，也将会就此成为一种美国警察制度的核心缺陷更加普遍的质疑声音。
Seth Herald / AFP
“蝎子单元”的解散成为了克朗普所说的“前进的蓝图”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仅仅如此将不会平息民众的怒火，更不可能避免悲剧在未来的发生。美国政府——无论是从地方还是从联邦政府的角度，都需要用更加强而有力的措施去进一步重新定位警察部门所行使的职责和拥有的权力，并从制度上保证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免于承担法律的制裁。
此时，美国国会再次面临来自公众和媒体的压力去通过一项被称为“乔治·弗洛伊德治安正义法案”的联邦法律提案。该法案将限制“有限豁免”（qualified immunity）政策，建立一个针对警察的持续纪律处分的全国登记表，禁止执勤时类似于杀死乔治·弗洛伊德过程中的锁喉行为，并限制执行不敲门搜查令。在民主党控制参众两院的上一届国会中，该法案在众议院获得通过，但在参议院因担心遭到冗长议案的阻挠而未能通过。在尼科尔斯之死引发了对于这一议案的再次讨论之后，国会的共和党议员有一次开始表达了他们对提议的改革的不满，他们声称这些改革不会创造什么不同，也不会让尼科尔斯的悲剧得以避免。
然而，无论是谁，都很清楚，目前联邦政府的既定政策对警察执行法律过程中的各种行为的默许和纵容使得他们长期逍遥法外，并且让提议进行改革的政府成员们不断地感到畏惧。许多大城市的警察在近些年选择集体辞职，要么是作为一种威胁，要么是作为他们对抗议警察暴行的不满的一种示威。而当一部分大城市的犯罪因为种种复杂的社会原因上升时，以福克斯新闻为代表的一批保守派媒体成员则以此炒作，声称是民主党“反对警察，放任不管的态度”导致犯罪率的上升，迫使这些民主党的成员通过增加警察预算等方式“自证清白”。
在被共和党与“支持打砸抢烧”等标签挂钩后，在2020年大选期间对制度性警察改革表达了一系列提议的拜登和哈里斯在当选后的前两年中并没有推出任何限制警察权力的法案，而拜登甚至在2022年的国情咨文演讲中要特意强调“资助警察”，并获得了国会两党议员的满堂喝彩。但是如果这种不断在警察和保守派成员的允诺下才可以寻找舒适区的政治尝试仍然在继续的话，那么这些改善问题的措施就不再会是类似于民权法案的制度改革，而是未来将会被如同“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一样被钉上历史耻辱柱的懦弱妥协。
*注：在1854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准许内布拉斯加和堪萨斯领土成为美国的州并自行决定是否蓄养奴隶。为了达成平均，该法律破坏了之前所要求的北纬36.5°线以北各州蓄奴的协议，准许位于此线以北的密苏里州成为蓄奴州，并最终引发支持和反对奴隶制的成员的流血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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