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太熟悉李白了,却也一点都不熟知李白。
在中国,李白几乎是一个文化符号,他是浪漫潇洒,是才华横溢的代名词,他是谪仙人,是在天上喝醉了酒,才被贬谪到人间做了一世凡人,这些说法都那么顺理成章,因为他所展现出来的才情是那么地让人折服,不论是年长四十岁的贺知章,还是年幼十几岁的杜甫,都无比喜爱李白,而他们又幸运地曾和李白生活在一起。杜甫曾作诗:“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位昔年的狂客,便是贺知章。
近来读李白,慢慢的,他那个高高在上的,浑身冒着金光的仙人形象要隐去的。他从高高的天宫真正落回人间,真正开始触摸到李白真真实实的血肉肌肤,不像以前,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位仙人,而不是李白这个活生生的人。其实相对于仙人而言,我还是更喜欢人间的李白,所以,我还是很高兴这样思想的转变。因为在我的世界观里,我又将一位仙人拉下神坛,成为我心目中的一个朋友,虽然这样说很欠揍,但是倘若连我自己的内心世界我都做不了主了,那活着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李白他有很多种身份,这一点跟我们每个人别无二致。他是超级大诗人,是一个还算身份地位的道士,是一个马马虎虎的游侠,是一个比较失败的政客,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偶像,他离他的理想一直好远好远,他离他的偶像也一直好远好远。
他得意的时候会说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样喜不自禁的话;他失意的时候也会写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样垂头丧气的诗;他愤怒时也会孩子气地要“锤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甚至他也会很狗腿给皇帝的妹妹写《玉真仙人词》狂拍马屁,当时是为了博上位。
他是超级大诗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在文学上的偶像是谢眺,但是他的诗作超越谢眺不知多少。李白写诗的视角,完全就是仙人的视角,是上帝的视角。他是站在外太空的宇宙中观察我们生存的这个地球。不然他怎么写得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样的句子,浩浩荡荡的黄河他是能一眼从起始点看到尽头的,黄河越是波澜壮阔,越能显示李白的视野之非人的广阔。特别是再读《蜀道难》时,尤其有这种感觉,他的视角不是凡人在山道中迂回彷徨的视角,而是完全凌驾于秦岭巴山,从天空中俯视地面的视角。
我们之所以那么喜爱李白,喜欢的正是他这种自信到骨子里的狂妄。我们很少能在他的诗作中看到颓然和阴郁,他总是那样富有饱满的生命力,与年龄丝毫没有关系的生命力,他不仅20岁时能写出“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这种意气风发的诗,他59岁时还能写出“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样轻快活力的诗句。他的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都趋于极致,特别给我们这个压抑的族群,给予了最大的解放。
然而,李白的理想不是成为一个大诗人,写诗只是他记录生活和抒发情感的方式。他最大的理想是经纶济世、富贵功名。他从来都不惮说出这些,他很坦白率真地说“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但是无论他多么想建功立业,他都是不愿意受到约束的,不愿意居于人下的,做皇帝是不可能,那便希望做一种仅次于帝王的人物。那一定是宰相、元帅,或者说客、策士之流。
这当然是很难的,李白25岁时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到了金陵遍谒诸侯,却各种吃闭门羹,甚至于很多时候连简历都递不出去,这事安在谁身上,都是十分苦闷的。后来到入赘安陆许家,酒隐安陆,蹉跎十年,这其中的不得意,是可想而知。年过四十依然郁郁不得志,直到42岁,才在道士吴筠和玉真公主的推荐下,受到唐玄宗的召见,“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好像很狂,却是很真,也是很苦。可是李白依然没有获得施展才华的机会,他只是唐玄宗养在身边的笔墨工具而已,这样的落差是李白所不能接受的。不到三年,他选择了出走长安。
李白在临终前写了一首《临路歌》,他说“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李白一生都自比大鹏的,他真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鹏一样,正在奋飞,或者正准备奋飞。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力不济”了,飞不动了,飞到半空中翅膀折了。这样的话,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口中说出来,是很悲凉的。李白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获得成功,但是他不会认为自己失败,只是时不我待了,只是生命到头了,虽然他心里的火从未熄灭。
李白是上承魏晋风度的人,他那种极度自信的内心和极度理想主义的行事,都是我们所羡慕的,正因为我们不得不被现实的种种所束缚着自己的理想,才会羡慕他的勇往无前吧。他与苏轼不同,晚年的苏轼与自己和解,所以他会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会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也是一种人生境界。而李白的理念是永不妥协,至死不渝,他觉得人间是顶好的,他要的也是十分大量的,他的痛苦也是来自于不满足,但是他的生命力也是来自于这种不满足。
当然,除却以上种种,也许还有一种自我解嘲和自我安慰在里面:你看,连李白都最终没能实现理想,何况你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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