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在一楼的海滨公寓打麻将,客厅内,刚吃完饭的餐桌边,四个人打,一个人看。
隔不了几个星期我们就要过来度一次假,带着味道生猛的海鲜和味道生猛的衣服,海鲜吃掉,衣服洗掉,拍拍屁股回家,逃课睡觉,混吃等死,心中闪耀着下次再来的火苗。
房子是斩将他们家的,为此我们纷纷赞叹,为他歌功颂德。有个土豪朋友真好,有个土豪朋友真好。有个土豪朋友真好!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且语气需渐次加深。与此同时我必须明确指出他是个身高一米八零体重一百八十的大汉,抠不抠脚我不清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海边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多么好。如果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海子先生就能有个地方睡觉而不必卧在铁轨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梦想也就实现了人力可以为之的百分之五十,省下的部分只需要耐心等候时机到来。有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去处多么重要,推开家门躺倒床上睡上一觉,什么失业啊失恋啊丧狗啊丧偶啊都消失在门外,黑甜梦醒,旧世界拜拜,新世界到来。若不如此,你就只能像上文提到的海子先生一样,抱着重重心事横卧铁轨,叫火车鸣笛声给你当闹铃。这闹铃难免有些危险,假如醒的不够及时,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这是我庸俗的一点浅见。
说回斩将,斩将得到这个外号是在刚开学的寝室卧谈会。会议内容无关国事无关风月,三句话不离高考,充斥着一股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衰朽气味。可以理解,毕竟我们学校足够破烂以至于图书馆借阅量最高的那本书叫做《复读考上清华北大》。于是我刻意把冗长拖沓的话题列车往有趣的方向转,说起六月中旬的江城,高考第一天的中午。上午考完语文,下午要考数学,我开空调拉窗帘,把火炉关在外面,想着午休一会,恢复因憋不出作文而惨死的脑细胞,好在接下来的数学考试中蒙对几道选择题,然而计划并不顺利,我做了个春梦。
我梦到和机器人做爱。准确的说是机器人女王非要我干她不可,她冷冰冰的眼神以及和眼神一样冷冰冰的躯体隐隐反射金属光泽,撩起上衣,可以看见她的每个零件、每处细节都经过精细打磨,看起来十分光滑。
“不会弄疼你的。”她反复强调这点提醒了我的担心,整件事情有违伦理,彻彻底底是个阴谋。但最终我还是屈服于生理欲望,不是对机器人女王的性欲,对机器哪来什么性欲,只是我身体火烧火燎,亟需找个地方降降温,她金属制的身体看起来又很清凉。所以我伏上去,贴合着,把机器人女王压在地上。
诚不欺我,一阵清凉,是胯下一阵清凉。
如蒙田引过的诗文:“像煞有介事的,他们往往尽情流淌,那滔滔不绝的白浪,玷污了他们的衣裳。”看来我没有恢复细胞,反倒是失去了不少。
然后我沐浴更衣,进京赶考,果不其然。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他们频频向我发问。这群人渣对黄赌毒下三滥的题材兴趣浓厚,轻易被我这个科幻向情色故事勾起好奇心。我翻下床喝口水,回来四双眼睛还盯着我春夜野猫似的发出幽幽蓝光,那是性欲之光。我白他们一眼,也不知道黑灯瞎火看不看得见:“果不其然,还是考得和平时一样烂。于是流落这个地方,跟一群龟儿子闲扯蛋。”
龟儿子们切了一声,准备睡觉。斩将突然开腔,说起他的梦,和梦想。
他说他刚来学校那几天晚上好冷,又忘记下床关风扇,于是反复梦到自己迎着漫天风雪在枯黄草场上架设云梯攻城,云梯四角有铁皮包覆,搬运时会冻住手心,松开时每每撕扯掉整块手掌皮。大颗血珠滴落滚动,不一会便被干涸的土地吸收,次年这块地上长出的草比往年都高,草叶尖端隐隐有血色泛出。小队长在阵侧翼督军,在云梯队里待久了,手掌皮无数次脱落,无数次长出新皮,直到新皮生长的速度跟不上老皮脱落的速度。总有一天你会彻底失去自己的掌纹,那个时候,你就永远都是云梯队的人了。小队长也是这样,他是全队手掌最为光滑的一个,每个细微处的角质都被冰雪反复打磨,掌心晶莹剔透,温润如玉,其中的红色血管和青色脉络隐隐可见。
“守军推下擂石,这石头是我们的投石车投进去的;守军推下滚木,我们用这木头建筑新的云梯;射出来的如蝗箭雨经过收集又给它射回去。战争似乎就是这样看起来甚至有点无聊的物质守恒你来我往,唯一不守恒的是人的性命,脑浆泼地,四肢焦黑,尸骨破碎,面目全非。赶在夕阳西下之前,小队长用他著名的双手摇旗呐喊发动今天的最后一波进攻,于是苍凉天地间热血再次沸腾,我们用血手搭起云梯,为了那种晶莹剔透温润如玉,战士们愿意搭上这条性命。”
众人渣被他的梦境感动,虽然他在整场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只是云梯队无名卒,但我们还是赐他“斩将”这个威武的名字,并祝愿他下次梦到李广和霍去病。
这家伙回老家当兵是在一年以后,我们讲的是这之前的故事,因为只有这之前才有故事发生。后面的日子里我们失去了斩将,也就失去了海滨公寓,而失去海滨公寓的人生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部队常常给我们寄些吃的过来。长粒香大米、干货明太鱼,有机会聚在一起时就买来火锅底料和便宜蔬菜炖鱼煮饭。明太鱼下到锅里,肉质吸收水分鼓胀开来,随筷子的拨动而摆动,体态舒展,栩栩如生。这鱼没什么刺,一根主脊,两侧大块鱼肉,其状如蒜瓣,味如虾蟹,很合我们胃口,等到把他寄来的一扎十二条鱼都吃得支离破碎只剩个架子,看着锅里半溶不化的大白菜,便会想起斩将和他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梦来。我们翻出他大一军训时的遗照放在同样也是那时遗物的军绿色小马扎上,锅里飘出的蒸汽很快让照片水雾朦胧,我想此时的空气里是有点什么在浮动的,可是抓它不住,或者是抓住了又不知该念什么台词,台词是下不了饭的,要揭开饭锅吃菜。
长粒香大米,久经斩将吹嘘,已经成为松嫩平原上的遥远传说。初次寄来还不怎么觉得,放在锅里,十里飘香,顿时惊为天米,也很快引来大量舍管。在被没收了两个电磁炉一个电饭锅后,我们改在厕所里煮饭,希望能够产生中和反应。但还是香,于是又改在厕所吃饭,舍管来查寝问你们宿舍什么味道。我们就指指厕所,里面吃着呢。
再后来斩将还给我们寄过照片,那时我和几个人渣朋友早就散落天涯好多年,但他还是准确地把照片寄到我们各自现在的家里。一身军装,对于我这种军事盲而言,和军训照片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上次是在无遮无拦的操场草皮上,这次则是站在XX炮兵工程的牌匾下面,斩将这人身材魁梧腰板挺直,在哪里都很像那么回事。照片后面写了几句话,字迹丑陋难以辨认,简而言之主要内容是我当炮兵了不知大家都在干什么很想念大家...猜也猜得到反正就这些屁话。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想看看他的手,不过看不清楚,既然他都鸟枪换炮了,想必也终于晶莹剔透温润如玉了吧。
很抱歉,离题了。虽然我不承认也不一定看得出来,但还是需要声明,我讲的故事开端于大三这年海滨公寓的麻将桌上。而我之所以一再提及后来,是因为时至今日我仍然对那段时间、那一天、那一刻困惑不安。过去的线索暗示着现在,指导着现在,造就着现在。我智力有限,注定算不出答案,只好把反复推理的过程写下来,写下来就有了期待。
当时牌桌上还有露鸟,我们知道露鸟是俗称的“富二代”也是在多年以后,他用这点资本在海滨旅游城市看得见海面的地方开了间独立书店,卖书亏本,卖咖啡回本。我时而想念他,倒是不怎么想念他这个人,而是想念他率先过上了我们在幻想中经营许久的那种生活,整日整夜看书看海啜饮咖啡。这种生活因为物质坚实精神丰富,所以尤其可贵。唯一的不足可能是看上去似乎不思进取了一些。我们暂不考虑“每个人生来世上走一遭是否都应该思一思进取”这个问题,姑且是吧。但如果思一思进取的意思是让我削尖脑袋,打破头壳,撞碎颅骨,往人最多的那扇窄门里挤,我就觉得这种进取不思也罢,很多人身体挤进门去,却挤掉了脑子。我还是保留我大好头颅,思一思别的什么算了。
几年大学,我什么时候物质坚实精神丰富过?这样的自问固然会有,不论是此时或者那时。不过也只能是自问,问出来未免太没良心。周末全寝室联机打游戏,每人桌上一缸一升水,一桶泡面,一玩一天,厮杀入梦的时候,难道不曾觉得自己很有点什么事情可做?
可玩过之后,目光涣散,形容枯槁,内心空虚,失魂落魄。到底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我这一天到底做了什么?躺在床上思考这些还未及找到答案(或者下了怒删游戏的粗暴结论)便一觉黑甜睡过去。醒来看看手机已是午饭时间,于是出门买袋泡面,吃泡面的时候你想,等下做点什么呢,想了一圈,百无聊赖的你打开了电脑,故事循环发生。自从人类发明了方便面和互联网,物质坚实精神丰富的需求就变得前所未有地容易满足。煮上泡面,总有温饱,打开电脑,总有淫欲,仿佛天上掉下馅饼(附赠玩具的开心乐园餐?)这些东西虽然伟大,时间长了,却不免疑心其中有诈。
露鸟的经营天赋早在大学时期就展现出来,他弄了个假文凭去市区做家教,教语文,同时教五六个学生,每节课后都布置命题作文,一个月下来拿到一百来篇,汇编成册,取名《优秀中小学生作文选》,同时印制正、盗两个版本,分别卖给出版社和书商,赚三份钱,除了交学费的一部分,其它全请我们吃饭。那些钱供我们很是潇洒了一段时间,挥霍一空后,我们又打发露鸟出去赚钱。他后来卖过镀金假花(当真金卖),卖过伪劣避孕套(又干又脆又面一捅就破),当过野生导游宰客(无证上岗),赚得都不比这次多。
另两个人,除了我以外,再就是赔大。我和几个人渣朋友之间打麻将赌小钱也不为输赢,是想说把几个人的钱集中起来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唱个歌上个网什么的。但只要有赔大在座,他输掉的钱基本可以包揽我们后续的所有娱乐活动。然后他本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却要靠着亲友的轮流接济度过,这造就了他钟情读书的可贵品质,毕竟图书馆是最省钱且最容易打发时间的公共场所,零成本高回报无风险,只需每日投资两个馒头一瓶水,至多不过加上几张草纸一支笔,生存即可升华为生活。
赔大在最穷的那段时间里热衷于搞些小发明小创造,不能称之为发明,该说是发现某些生活小技巧。比如一个馒头分成三顿吃如何能吃饱(或曰实现吃饱的幻觉),材料是老面馒头(产地陕西河南为佳)和容量五百毫升以上的空塑料瓶(质地越硬越好,脉动尤佳),方法是在图书馆饮水机处取水,先装四分凉水,再装三分热水,最后用三分凉水封顶,注意不要摇晃。把老面馒头平均分成两份,其一当菜,另一当饭,看菜下饭,休息若干分钟,等待饥饿感再度来袭,拧开调配好的餐后水,一鼓作气全部喝完,据说可以喝出水的层次感。十一时至十二时吃早午餐,十八时至二十时吃晚宵夜,频频的尿意会驱散食欲。赔大反复强调这是生存之道。人总有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起他的办法也算有个依靠。
他还告诉我们,饥饿其实是一种幻觉,人其实没有那么容易被饿死,狩猎采集时代大多是饥一顿饱一顿,吃的不过是野果野菜。他又说起印度僧人过午不食,有时候早上忙忘了,整天都不吃饭。又说起倔强的小红军,牛骨头,青稞面,啃树皮,煮皮带,说的涎水直流。说完得出惊人结论,食欲不是本能,而是一种劣根性,一种罪行。有时候那并不是真正的饥饿,而是贪吃和嘴馋。赔大说,这是他亲身体验所得到的社会学意义上的重要结论,千金不换,除非我借他五毛钱买包榨菜先。
买榨菜的路上,赔大不断感慨,要是自己是个女的就好了。我问他何出此言。他说女的好啊,是女的我就随时出去卖了,哪至于穷成这样,张腿开店,夹腿数钱,所谓坐地吸金是也。我说这话别瞎说,给女权主义者听到了容易死妈。他说还女权主义者,蛮专业啊伙计,你这是要考研吧。我懒得理他,戴上耳机打游戏去了。结果考研的不是我,是他。飞到大洋彼岸的美利坚,领着奖学金念了社会学,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大学,挺好。我祝愿他能搞出点学术成就以及,在那地方还能吃上馒头。
陷入摇椅随风摆荡乜斜牌桌的那个是老沙,这是我所见过的对未来最无畏惧的人,通俗地说,就是活在当下。而根据《普通心理学》教材第四章知觉部分的说法,活在当下指的是“额叶大面积损伤的病人很少关心过去和未来这一症状”。而额叶大面积损伤,通俗地说,就是头壳坏掉。从行为上解释,两者的表现差不多,从原理上解释,我更倾向于接受前一种。
我们往往身在社会怀念学校,身在大学怀念中学,正式工作后却不再怀念。这一现象应该怎么解释。照老沙的说法,人的内在心理发育,是外部环境逐渐松绑的一个副产品。中学时代,每周七天,天天上课,朝六晚九,回来还有家庭作业,埋怨归埋怨,白天出门却有个去处,晚上回来也有个事做。不是不虚无,是根本没有时间虚无。到了大学,课程也有,但浓度不够,对空闲时间如何利用的思考,就是虚无肇生的根由。混入社会,不仅时间,空间限制也无,在我是谁我该干些什么之外又增加了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该呆在哪里的思考。
人类热爱自由近乎叶公好龙,等到解绑时间解绑空间,又无所适从,转而寻求物质稳定和精神充足。也就是说,要找一根叫做“工作”的绳子绑一绑自己才好,作息规律庸庸碌碌有助于疗愈名为“自由”的这种病痛。老沙还说,普通人的生活史就是一部顽疾交替复发史。我们深受两种疾病的反复折磨,一是“自由”,一是“追求自由”。
老沙俨然看穿一切,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他是全院唯一逃课数量领先于我的人。整个学年他只上了一门课:变态心理学。每周三节课,共计十七周,他只上了最后一周的最后一节,煞有介事地上交一份关于大学生逃课心理的研究报告简单交流两句不等下课就提前离开。
早先时候,我们会发短信他:“老师点名,说你在路上,赶紧过来。”
他的回复通常是:“噢不去了,回来带个饭,两荤一素。”
前后句颠倒一下,可以当对联,横批:“心无挂碍”。
我一度以为,老沙的心无挂碍是因为有个什么倚仗,不然没道理在我们各谋出路各奔前程各显神通的重大关头,他还能据守宿舍稳坐钓鱼台玩《魔兽世界》收集坐骑。我借着一起理发的机会问过他是不是家里人帮忙安排了工作,是不是拿了笔小钱准备投资开店。他说不是。我说未必你准备考研。他说不考。我说未必你打算留学,他说不留。我问他想好以后出路没有。他说没有。
出于友谊,我迫切地同他分享了我的“重大关头”理论,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尤其慌张,于是见不得别人竟并未和我同样慌张。每逢重大关头,我都难免慌张一番,生怕因为做了什么或者没有做什么致使后半辈子的生活截然不同,眼看悬崖在望,才想起来森林里原本是有两条路,当初为何错走这条。死亡是一种迫切,生存则是另外一种,不同之处在于后者往往毫无审美可言。我无法免于这种恐惧,常常设想自己风餐露宿暴尸街头,潦倒如赔大。赔大研究过一阵子西方收容所制度,谈起来暗无天日,说他们如何吃饭,如何洗澡,如何捡地上雨水泡烂了的烟屁股抽,如何在伦敦最冷的夜晚被看守赶走,说的声泪俱下。尽管我怀疑赔大夸大了其中的悲惨好让自己爬上卑微盆地一隅的相对制高处,但这些故事细节过于详实情节过于生动以至于成为冰冷浓黑的噩梦将我魇在其中。
不妨称它为“大三症候群”。我原本可以从一桌麻将讲起,披露四个玩牌者的私人恩怨,嬉笑怒骂或者爱恨情仇,看客也好一笑了之,回到各自原本的生活,做完手头未竟的工作,就像从来没有看过。但这种难言之隐一直纠缠着我,毕业若干年我浑然不觉,恍若陷入名为大三的漩涡,后面的日子是愚蠢机械的变式练习举一反三,无休无止周而复始。换言之,如果人生真有什么“重大关头”值得从生命大河的尽头回溯,大三是我还不曾飞流直下的壶口。
那天我和老沙的对话始于我关于未来规划的种种提问,终于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急什么”。他说家里人希望他职业稳定,最好是老师、医生、律师,我说似乎都不大现实,他说是啊况且我也不喜欢。我们湿着刚洗的头发在晚风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我头发长,总有那么一绺在前额晃荡,时不时戳进眼球,我甩几下没甩开,他剪的是平头,看起来比我凉快,我很羡慕他。
关于漂流,是这样的。打完麻将去海边喝酒,有帐篷租我们就在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酒醒,远大或不远大的理想,可及或不可及的未来也一并醒来。老沙喝得最多还睡着,因为心事不重所以鼾声很重。朋友们像往常一样地说起老沙这个人,觉得他不应羁旅尘世遭逢苦厄,美好生灵理应放归自然,就像鱼在海中,海在鱼中。
于是我们把老沙从帐篷里拖出来,平放在沙滩与浪花的交界。看他从一个人影,小成一叶扁舟,小成一片浮萍,然后像一粒人渣似的坠入茫茫大海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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