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孙仁芳 | 来源:发表于2019-06-05 00:35 被阅读0次

    很喜欢罗大佑的《鹿港小镇》,里面歌词写道:“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在梦里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镇/庙里膜拜的人们依然虔诚/岁月掩不住爹娘淳朴的笑容……”

    父亲就住在泉州的中山老街,离关帝庙,妈祖庙都不远,卖着佛具的那家店。父亲清瘦飘逸,容颜清俊,动作神速。夏天爱穿白色文化衫和大白裤。冬天,永远是深蓝色哔叽的中山装。一头漂亮的银发,神采奕奕,仙风道骨般。

    每天清晨,父母亲早早起床,母亲在骑楼最里面的厨房,红砖灶台前熬粥忙活。父亲拿起鸡毛掸子,把店铺每一张绸缎的、红绒的“福禄寿”、“吉星高照”、“八仙过海”、“金玉满堂”的门彩桌裙,弹扫干净。偶有熟人路过,爽朗的一声:“清福师早啊!”父亲就抬起头,眯起笑眼,“早啊,早啊!”热情地点头回应。接着,又拿起抹布,细心地擦拭玻璃柜里的每一尊土地公,观音菩萨……忙完后,在藤椅坐下,戴上黑框眼镜,翻看当天报纸。父亲订了两份报纸,一份当地的《泉州晚报》、一份《参考消息》。这两份报纸足够父亲消遣一天。

    父亲的钢笔字笔力劲挺,字体方正。据说少年时,曾在一家旅馆抄抄写写。父亲是独子,爷爷在南洋,奶奶陪着父亲在闽南长大。那时的父亲西装革履,英气十足。仔细看,父亲耳朵是打过耳洞的,想来小时候,家境殷实,略有书读,衣食无忧。奶奶乐善好施,经常借钱给村里的人,父亲从小耳熏目染,也是善待他人。可惜奶奶过世太早,爷爷也没回国。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居住在老城区市中心。为养家糊口,儒雅的父亲开了修车店,佛具店。每天忙得双手油黑,腰酸背痛。子女长大成人后,怕父亲辛苦,建议他把涂门街的修车店关了,剩一间佛具店,享享清福。黄昏,我们兄弟姐妹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坐在父亲买的红砖骑楼里,一幢有历史的闽式建筑。听着南音,泡茶聊天。父亲有时跑上二楼,打开他自制的字体放大仪,放入写好的“福”字,利用灯泡的光,把“福”字影子投射在一叠夹稳的金纸上,描出字框,再慢慢剪下。一个大大的金纸“福”字在当时可以卖十元钱。父亲如法剪出大“寿”、大“喜”字。闽南人喜欢在瞧得见天光云影的正厅墙,悬挂八仙过海的门彩,门彩下是两米高,一米多宽,有龙凤呈祥的红稠缎,中间贴大金“福”、结婚贴“喜”字、家有老人贴“寿”字。红绸缎下是古香古色的八仙桌,恭放祖先肖像,前面是方方正正的供桌,供桌常年有鲜花五果,香炉香烛,供桌前围上用金葱绣制的“金玉满堂”,有麒麟图案的的桌裙。

    父亲就是做这个小生意的。他买来金葱、饰物亮片、流苏、红绒或绸缎,把材料运送到惠安,让远房亲戚兼职加工。闽南人爱祭祀,家里有什么事,喜欢用“信杯”在“公嬷厅”,也就是厅堂,跟祖先倾诉。“信杯”一反一正是同意,全正面全反面是“笑杯”,意思是不同意或不知道。这“公嬷厅”需要布置,父亲经营的佛具店就售卖着各种尺寸的木雕佛像,佛龛、香烛、电子鞭炮、香炉、手工绣的门彩桌裙等。父亲的客户甚至来自台湾和东南亚。漂洋过海的华侨保留着闽南风俗习惯。有时候,台湾旅游团来采购,父亲欣喜万分,叫母亲不用做饭,过来帮忙,给钱孩子们去外面买饭。每逢那时候,全家人都能感受到父亲的欢喜。

    后来我寄宿华大,学校在城郊。周末回家,周日晚乘坐最后一班校车。父亲嘱我路上注意安全,我说没事,便拿起行李走了。夜风冷飕飕,候车地方噪杂漆黑。突然,看见父亲扶着自行车站在远处,寒风凛冽,风中的父亲冷得瑟瑟发抖。车子来了,我登上车,远远还看见他的身影,孑然风中,似乎盘算我上车了,看到校车开走了,提着的心,才放下来。他肯定又扬起一贯的微笑,才满意地,转身走了。那一刻,我鼻子有点酸,冷风里,父亲的背影清瘦落寞,沉默的关爱在我的脑海里一路打转。

    毕业后我瞒着父亲,在天未亮的清晨,偷偷打开大门,掩门离乡。年少的我倔强,充满理想主义。一个多月后,才跟父亲联系,父亲非常心痛,要我把行李收拾好,马上回家!我匆匆挂断电话,不敢与他再聊。过了几个月,再致电,父亲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问我工作如何?我告诉他,工作很稳定。父亲却担心我,能不能早起?又担心我不打电话回家,规定每周六晚上,必须互通电话。当父亲知晓我想在异地安家,紧急召开家庭会议,设重金做奖赏,要亲戚在本地物色对象,唤我回家相亲。

    在父亲一次次沉默的关爱中,是对我未来的牵挂与盘算,得知我欲去医院收费处工作时,他宁可出资,建议我在异乡创业。父亲认为,想在他乡过上幸福的生活,年少就必须打拼,就必须在经济上有独立稳定的高收入,最好有盘属于自己的,正常盈利的生意。

    我却在一次电话里跟父亲哭诉,想回家。父亲沉默许久说:“听到你这一句,心都碎了。”但是,父亲仍然点头:“回就回吧。”

    我回家,陪着父亲。他依旧坐在藤椅上翻看报纸,站起来时,却不如从前灵活,他的手扶在藤椅的把手上,用力压着,徐徐挺起腰来,又站了一会儿,缓过气,才慢慢走进里屋。那一刻,我怔住了,在我离开的这几年,父亲变得如此苍老,看他的银发,没有早年挺括有型,而是稀疏软软。他的腰也不再笔挺,微驼着背,起身时,总要叹口气,才开始行走。

    我仍是回到异乡,但十分惦记父亲。经常主动打电话给他,跟他分享生意上的喜悦,告诉他,生活生意都安稳。但是,父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直至住院。我搭乘飞机往医院赶。他看到我时,却叹了口气,认为我回一趟,要耽误不少生意。父亲一生不想拖累儿女,得知我一包血一包血地买时,咬着牙用力地告诉我,他自己有钱,但是,我为他花钱,他很高兴。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这一生,对父亲的爱永远都还不清。

    那天,父亲叫我把族谱拿给他,说想看,他侧身枕着,看着,嘴角又扬起微笑,尔后,坐起身来,叫我走过去,附在我耳边,用力说了一阵话。我强忍住泪水,默默地点头,轻轻地抱着他躺下。第二天,天气本极晴朗,临近中午,天空忽然飘过一阵氤氲般的细雨,父亲走了。

    猝不及防的悲伤漫天而至,骑楼下的日常恻恻无言,父亲和着大地的脉息变得虚无,剩下的,只有冻结的岁月,这岁月,是云,是小河,是镜前一撮哀哀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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