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宫玉河 原刊于《穗》文学期刊2017年第二期 金穗文学社出品
树上的知了依然在成片地嘶鸣,但明显没了盛夏时的气势。
小麦早已颗粒归仓,棒苗儿已经拱出村南村北的田野地皮,村子四周,金地毯换上了绿地毯。
只有中午时分,太阳还能发威一下它的烈焰,一早一晚,人们开始脱去短袖,穿起了长衫。
九月底,天凉好个秋!
母亲依然每天早晨上工。因为,一天劳动下来的工分是10分,早晨可以挣到2分。
“立平,队上通知,学校开学了,你明天早晨吃饭后去上学吧!”。
这天,母亲上完早工回来,吃过饭后一边刷锅,一边唤着我的小名儿。
事情来得突然,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过,我早就知道,小孩长大了,早晚得去上学。
学校在村西南,出门顺着胡同向南走100米,再向西100米就是。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便在母亲的命令和注视下走出家门,迈出了自己求学历程的第一步——没有书包,两手空空,衣服也不是新的,一如在家时的穿着。
期盼吗,没有,恐惧吗,似乎也没有。对于上学,我没有什么感觉,去就去吧,别人家的小孩儿也去,咱也去。当然,村里的孩子们,也有从没去过的,也有上到半截辍学回家的。
整天在村子里游逛,我知道不少小孩的秘密。
出得角门,抬眼一看,一个人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我的前院邻居,小名叫“老D”的,我平时见到他都称呼“老D”哥哥。
他大约30来岁,身体健硕,满脸的肉。说话嗓门高,脾气大。他是学校唯一的老师,村民都敬他几分。
他正好出门,应该是去学校。
“揍嘛去?”,走在前面的他,似乎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扭头一看是我,问道。
“去上学”。我回答。
他停下脚步,上下端详我一下,随即眼睛一瞪,面有愠色,手指着我的裤子,说道:“你看你,穿的破裤子!”随后,扭过头去,兀自前行。
我顿时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被羞辱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当然,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因为——我还穿着开裆裤。
虽然父亲是老师,但我的家境并不算好。
除了母亲几乎一天不拉地上工挣工分外,父母为了增收,在家养猪生崽卖钱。有一次,父亲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了一个柳条筐,把十来只小猪仔放进去,让我坐在车梁上,爷儿俩到距家15华里的城里赶集卖猪。一上午,人来人去,光问不买,过了晌午,一只猪也没卖掉,无奈,爷儿俩只好饿着肚子赶回家。
临出门前,在父母的对话中,我就听到,家里没钱了,母亲叮嘱父亲,如果赶集卖了猪,中午可以在集上买点吃的。可是,父亲宁可饿着肚子,也舍不得把猪仔便宜卖掉。
父亲本来身体瘦弱,加上后座上的猪仔又沉,一路上,他骑车子的速度特别慢,特别费力。我坐在车梁上,恨不得替父亲蹬车,可惜我当时还小。
经济上如此窘迫,父母舍不得买新衣服,也没钱打扮我和两个妹妹。
被“老D”的一顿奚落,我上学的想法一下子破灭了。我放慢了脚步,逐渐和“老D”拉开了距离,再后来,趁他拐弯,我干脆转身回家了。
“我不去上学了!”我态度坚决地对母亲说。
“要不明年再去吧”。母亲对我上学似乎不很急切,也没问我为什么。再说,村里对谁家孩子去上学,也有一搭无一搭的,完全自愿。村民的孩子,大致上还在继续上演“放羊-生小羊-卖钱-娶媳妇-生孩子-放羊”的连续剧。
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有苦衷——父亲当老师,奶奶常年卧病在床,爷爷给生产队喂牲口,村里还是大集体,母亲得天天上工,我下面两个妹妹需要我照看,!
此外,或许母亲认为,上学也没有啥前途。多少年了,邻村一个大队长的儿子被保送去了聊城师范学院,这样的馅饼,是不会轻易落到平民百姓家的。
村里还有不少文盲,邻居大娘的儿子“小蛋”就是其一,他一辈子不识字,还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媳妇。
送孩子上学,当父母的初衷,不过是培养一个识字的人,方便今后的生活罢了。
这一年,我八岁。
九岁那年,1972年,母亲意识到不能再耽搁我读书的事。她命令稍大些的大妹则接替了我的工作,负责照看小妹。
小学是和邻村合办的。一座三间平房,中间贯通,门朝东,门前是一个大空地,再往东是一个小树林。
我入学时大约30多个学生。一至三年级合堂,低年级的同学在最前头。一个老师对着三个年级的同学分别讲课,给一个年级的同学讲课时,另两个年级的同学就低头做作业,互不干扰。课余时间,我们就在教室门前的空地上玩耍,也到小树林里面围着树追逐嬉闹。听到老师吹哨,就跟群燕归巢一样,纷纷奔回教室继续上课。
一年级初期,我们开始认写阿拉伯数字,别的数字很快就认识了,也会写了,可是写8时,我的手指就是不做主,甚至为了让8的笔画拐弯,我的身子几乎就快扭曲了,还是写不直,写着写着,8就成了“∞--无穷大”的符号,自己都感到别扭。
“老D”来回巡视检查我们的作业,当看到我把8写成无穷大时,立马火冒三丈,扭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凳子上提溜起来,训斥道:“你小子写的嘛玩意儿?!”。
我的耳朵被他有力的手指拧得打了卷,不但疼,还火辣辣的热。
这是我第一次被老师体罚,后来还被扇过耳光。
其实,在班上,我挨打还算少的,有的同学经常挨打,那些经常挨打的,都是学习上的“笨蛋”或者喜欢打架、惹是非的“皮孩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让“无穷大”从平躺,到半立,再到直立。不过,一旦启蒙,我就很快入门了,学习成绩在同学中脱颖而出,有时走在路上,村人也会夸奖几句,我内心得意极了。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上小学5年级。这一年,我似乎感觉到这一历史性政策将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某种变化。村里大约有五六个放下书本干农活的玩伴,重新拿起了课本,欲挤上呼啸而至的高考列车。他们时常聚拢在一起,谈论考试的事情,交流复习的心得,互相学做考试题。也有几次到我家,向我爸爸请教政治课和考试的问题。
我也被感染了,因为,能上大学,是非常“高大上”的事情,俺们村,多少年没出大学生了。
父亲告诉我,解放前,村里的大学生都是地主王家的,只有有钱人家的孩子才上得起大学。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包括父亲在内的三个村人有两个考上了中专,一个上了大学,之后,再也没人进入大学校门。对俺们村的孩子们来说,大学似乎是月宫嫦娥,令人艳羡又高不可及。
这些存于我脑海的事例,让我在1977年高考恢复后,内心充满了对大学的憧憬和向往,也对大学生心生尊崇和钦佩。
转眼五年小学生活过去了,我转到距家3华里的于庄中学就读初中。后来通过发奋学习,以优异成绩考入县一中,并于1983年考入省城一所部属中专,参加工作后参加了高考自学,终于圆了大学梦。
事过多年,联想起那些中间辍学的伙伴,我内心仍然对当初处于困境之中的母亲充满了感恩与敬佩。对当初那个并不怎么待见我的“老D”老师的愤懑之情,也随着岁月的流逝烟消云散了。
(原刊编辑:赵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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