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明天我要去冰岛》
“谷米,冰岛人信仰宗教吗?”
“我不信任何教,”和我遇到的那些冰岛人一样,他的英文非常好,“8岁那年,我的好朋友死了,从此我再也不信这世界上存在神或者上帝。我的好朋友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一走了之,母亲很穷,养不起他,就把他送给了一个老爷爷。老爷爷一辈子打光棍,把他看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也很懂事,很爱老爷爷。8岁那年,他突然得了癌症,老爷爷唯一的亲人没有了。从此,我再也不信上帝,如果真的有上帝,就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当时我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书,我告诉老师我再也不信上帝了,老师是个善良的老女人,她哭了,怕我以后会下地狱,她天天为我祷告。”
我的想法
说说宗教
在英国的时候每个学生的房间里都会放旧约和新约两本圣经。刚到那里的中国学生都会兴奋的翻翻,因为是很厚的硬面抄本。回国的时候还可以带走,没人问你要钱。
那时候有个香港舍友,有一帮基督教的朋友,经常设法劝身边的人入教,而他们是真的很虔诚。
走在路上的早晨会有陌生人带着温暖的笑容走过来,说,祝您有愉快的一天,然后递给你一本小小的基督教宣传册子。
也曾经被朋友带去参加过这一类的基督教会,讲座之类,讲基督教的渊源。当时听完之后具体内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脑子里嗡嗡冒出来几个问号,觉得里面某一段前后有点逻辑问题,和朋友上去问了,回答问题的人脸色都变了,好像也没回答上来。当时还觉得有点得意,也没有被说服入会。现在想来有些不谙世事的惭愧。
后来和信教的一些人打过交道,他们中许多都在人生中经历过不小的创伤,信仰让他们有了精神寄托,心中升起希望,和教友们一起,有了倾听和理解的对象。不管耶稣和创世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信仰可以成为一些人的心灵支柱 它就有存在的理由。
“那你相信精灵吗?”
“今年冬天,有一回滑雪,我站在山上准备滑下去,抬起头,突然极光出现了。天很黑,极光很亮,环绕在我周围,那个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肯定有精灵。”
“你去过黄金圈吗?”他问。
“还没。”我说,心里在盘算怎样引向温暖的亲情话题。
“那里是美洲和欧洲两大陆地板块交界的地方,以前用来淹死女巫,去年有个愚蠢的游客将儿子扔下水,天气很冷,看着小孩在水里扑腾,父亲哈哈大笑,我们冰岛人看到这则新闻都很愤怒,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人!”
我的想法
许多欧洲人都相信精灵和女巫。
如果走进欧洲的小店,会见到描绘它们的各种明信片,书或者手工艺品。
亚洲就没有这样的传说。
有时候想,如果真的有各种大大小小尖耳朵白皮肤飞舞而过的时候会有星光划过弧线的精灵存在的话,如果真的如塔罗牌里有好的坏的女巫存在的话,那人类可能真的会如神秘学所说的拥有前世,并且可能是天使,女巫或者树神的后代,他们会保佑你,让你怀有敬畏,期待,反思和感恩之心,那样的话,其实也挺酷的。
我同情地看着他,他脖子的皮肤松弛,外套口袋插了一支水笔,他用一部非智能的诺基亚黑白手机——简直是博物馆出来的古代人。他说着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仿佛第一次有机会向远方的陌生人吐露埋藏内心的秘密。
旅社门口,我们互留联系方式,我问他有没有Facebook,他说没有。我感到惊讶,在冰岛每个人都有账号,他居然没有。他说,“我受够了大家都在低头用智能手机,不和身边的人说话,不看身边的风景,就算看风景,也是通过手机的摄像屏幕看的,所以我换了手机,注销了社交账号。”
“你的朋友们能理解你吗?”
“我一直都是一个这样的人,我知道我会错过很多事情,但我宁可不错过我身边的生活。”
弥漫着臭鸡蛋气味的地方,我们下车,沿着一条小道散步。这是一片火山地热区,地面五彩斑斓,热腾腾的蒸汽将我们包围,能听见水煮沸的声音,像是老天在煮意大利面。
“你知道这些土壤可以用来做炸弹吗?”他问我。
“你是说可以炸掉房子的炸弹?”
“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所以试了很多事情,我收集过小昆虫,在我们村开了一间博物馆,其他孩子买票参观;我学过造船,有一艘自己的出海小船;我还研究炸弹,温泉的土壤里有一种物质,能做20倍爆炸力度的炸弹。有一回,我开车去无人的郊外,躲在石头后面炸了一个坑,警察来了,我躲起来,不过他知道就是我干的,跑到家里向我妈告状。我还差点炸死一个小孩,那天他们都来凑热闹,我让他们离得远一些,可有个小孩就是太好奇,不肯走,我也怕死,不敢冲过去抱走他,一下子,‘轰!’爆炸了,还好没事。”
我的想法
欧洲人好像都总有时间和金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在工作,可能发现坐在旁边的老外实习生是他那个地区的铁人三项选手。你在德国同事家做客,他可能骄傲的告诉你他有专门的灌肠执照(一种制作香肠的许可执照)。你在学习,印度同学在旁边嘟嘟囔囔,我准备回去学珠宝设计。虽然世界每个地方出生的人都有不同的身家背景,社会地位,分三六九等,但总得来说他们的教育真的更加开放一些,更有信心去尝试各种事情或者职业。什么时候如果在中国也能这样那就好了。
我的家乡在雷克雅未克附近的海港小镇,我和你说过,我自己做了一艘船,常常出海。有一天,我见到了特别大特别大的一条鲸鱼,离我的船很近,我告诉小镇的其他人,大家都不信,因为我们镇从来没有出现过鲸鱼。后来我每天去看,再也没有见到过。但是我明明看到了,是真的。前些年,我凌晨三点出来跑步,看见海的远处出现了巨浪,你能想象有五层楼那么高的浪吗?太美了,从那以后,我常常凌晨三点来海边看一看海浪的高度,回家以后能安心入睡,虽然再也没见到过那么高的浪了,但每次还是会带着希望。你想去看看那片海吗?”
“行,不过距离凌晨三点还有些时间。”我打了个呵欠。
他说,每年到了初夏,火山岩地区长满了蓝莓,每年他都会去摘果子,去年他摘了许多,榨成一瓶瓶果汁,冻在冰箱里,哪怕送给亲朋好友,最后还有许多直到现在都没喝完。
“这里气候冷,植物长得慢,个头小,所以冰岛的蓝莓和草莓很甜,是浓缩的。我每天喝一杯蓝莓汁,再喝一杯蔬菜汁,吃健康食物,坚持跑步锻炼,下雨天也出门跑步,长期健身,你看,我是一个内心小男孩没有死去的老人,哈哈!”
我坐在客厅,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典型的冰岛风景——充满生命力的火山岩。
他端着两杯饮料走来,见我在看油画,说道,“这幅画出自一位冰岛著名画家之手,他和我爷爷是好朋友。据说这幅画里面能找到九个精灵!
“这是什么?我不止一次见到这样的图案了。”我指着角落的一幅刺绣。
“我妈做的,这是冰岛的传统,家里都会挂一幅,一排房子上面用冰岛语写‘天佑冰岛’。”
谷米翻出一本冰岛语的书,已经破损,他说,“这是我爷爷写的。他是一个医生,很厉害的医生,以前没有电视机的年代,他一直上广播。冬天的夜晚,人们守在收音机前面,为了听他说话。爷爷写过书,也写诗。”
我感到奇怪,没有见到谷米的妻子。
他看起来过着单身汉的生活。
“你的妻子呢?”
“很多年前我们就离婚了,她是泰国人,我在冰岛大学读书,当时她被派来冰岛做项目,然后就认识了。结婚了,我才发现她隐瞒了一件事——她爱赌博。她输了很多钱,我不得不和她离婚,带着两个孩子替她还债。离婚的时候我很难过,因为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我和她结婚是想和她共度一生,但是她让家里连饭也吃不上。还债的时候,为了让两个孩子吃得好,我自己吃得很糟糕。像我这样的男人,一般都会穷苦一辈子,但是我努力赚钱。还债的时候,别人都会很不开心,赚来的钱又交出去了;但我会很快乐,是我逼着自己快乐,每次还钱就少一点债了。”
他告诉我,有一阵子,冰岛流行去泰国找老婆,盛传泰国女人对比冰岛女人的种种好处,比如泰国女人爱做家务、会照顾男人,也的确有娶了泰国女人后连连称赞的案例,于是男人们一窝蜂地跑到泰国去找老婆了。
“后来糟糕的故事多了,有的人发现娶回家的是妓女,这股浪潮才逐渐消退。”
雷克雅未克近郊,一片垂钓三文鱼的湖边。
四周森林围绕,有一栋黄色的小屋。不远处还有个种植蔬菜的迷你型暖棚,小屋门口堆着柴火,面朝湖水的方位,一个露天的大浴缸。客厅三面落地窗,顶部是玻璃,阳光好的时候,深陷沙发睡懒觉,人生美事。
他兴奋极了,手臂挥舞,“这是一栋有火炉的房子。冬天钓完鱼,回到温暖的房间,烧一条鱼,吃得饱饱的,坐在火炉边的摇椅上看书,幸福是冬天噼啪作响烧着的木头。还差一点我就能存够钱买下这栋房子了!”
看着大海,有一瞬间,我觉得谷米很神奇。
我想起了一件事,刚到冰岛的那些天,我曾有过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内心的秘密说给一个冰岛偏僻小镇的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听,还构思了一部小说,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即使在好友眼中也很神秘的人,活得很克制,不太说自己的事情,背负了很多沉重,每一次,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买一张机票,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和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说话,说完了,他们告别。有了一个出口,感觉好多了,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牵绊。
神奇的谷米,他就在做这件事!
走在雷克雅未克的街头,一对情侣深情拥吻。寒风中的一丝甜蜜。冰岛的浪漫和巴黎不太一样,这是一种看遍繁华,共同面对荒野的细水长流。
我从未问过他的确切年龄,可能潜意识里我认为年龄不重要,如同冰岛的日与夜,冬与夏,我们不活在时间之中,我们活在各自的故事里。
“你是我的好朋友,中国的精灵,突然出现,突然离开。”他向我挥手告别。
“那天第一次见面,你开车送我回旅社,我发现脖子上的火山石不见了,我怀疑你是那颗火山石变的。”邮件里,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凌晨三点,看一看海浪,
回家以后能安心入睡。
摘自《明天我要去冰岛》
曾经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成就了此刻的我们
乔尔说想去救助中心看看,我就带他去了那儿。
刚走进门,他受不了,立刻跑了出来。
“里边的人闻起来好臭!你是怎么和穆罕默德吃下那顿饭的?小心啊,谁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人得了怪病……”
乔尔不肯再进去,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唠叨。
那天,我在公共厨房泡茶,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在煮开水,水开了,他轻轻扔下泡面,完全没理会灶台一旁更快捷的电热水壶。
“你吃泡面的方法真考究。”我说。
“哈哈,都已经吃垃圾了,不如好好吃。”
他端着碗,像贵族一样,充满仪式感地在角落用餐。
乔尔是一名电影编剧,为了安心创作,去年夏天,他在冰岛西部的一家工厂打工,存到一笔钱,冬天跑去东南亚,舒舒服服地过了大半年。现在钱用完了,又来冰岛,想找一份渔船的工作,或者码头扛鱼箱,听说赚得更多,一个月就有足够的钱回东南亚逍遥快活了。另外,据乔尔说,比利时有一项鼓励政策,艺术家在创作期间可以领取最低生活补贴,一旦文艺作品完成,交出成果,还会得到一笔奖金,“总之,欧洲赚钱,亚洲花钱。”
10:20,乔尔回到房间,用力脱掉皮鞋,拿起一本书,横躺在床上,生气地对我说,“你说得对,穆罕默德没出现。我受不了撒谎的人,不会再和他说话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帮他?”我对这位下铺的兄弟很是好奇。
“我陪他去过一次失业中心,他居然不识字,不懂英文,也不会写他自己的语言,他是个文盲,没法填表格,我很同情他,所以愿意花两个小时陪他去网吧,把表格搞定,接下去他自己面试工作就行。”
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了乔尔的另一面。
平时都只见他在读书,或者醉醺醺地从酒吧回来,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艳遇的女人,瞧,他还是个善良的家伙。
有时来了团体,包下整个房间,我和乔尔不得不搬走,幸运的是,我们总能搬到同一间,乔尔帮我提行李,作为感激,我也试着帮他搬东西,他的行李箱重得像是藏了一具尸体,里面全是书。
这是个即使来冰岛也要带一箱书的知识分子。
乔尔的母语是法语,他精通英文,年轻时候,他一个人跑去俄罗斯生活一年,学习俄语,只为了读懂原著,因为他认为世界上最适合写作的语言是法语和俄语。
对于说谎的人,乔尔不屑交谈。
对于伪善的人,乔尔恨之入骨。
一个人,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对任何陌生人都敢说出口,不在乎对方评价,并坚持想法,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口,这样的人真可爱。
小时候,我以为坚持自己很容易,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说自己想说的话,这没什么难度。长大了,去处理人和人之间复杂的关系,谎言,套话,规则,才知道“变聪明”不是一件那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才知道拥有自我的人是如此难得。
生命太短,我只喜欢真实。
来不及一秒的客套与虚伪。
散步回去的路上,乔尔常常聊他读过的书,偶尔吃饭晚了,为了六点关门前赶到卖酒的店,我们就不说话,健步如飞,然后两个酒鬼欢天喜地,捧着战利品回去,在公共客厅里喝得微醺,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以前我一直喜欢红葡萄酒的厚重口感,和乔尔待久了,受他影响,渐渐接受了白葡萄酒的芬芳果味。
“年轻时候,我也喜欢红酒,年纪大了,学会了欣赏白葡萄酒。”乔尔说。
起床,早餐,晨跑,洗澡,午餐,阅读,和陌生人交谈,晚餐,写日记,小酌。我在冰岛慢慢拥有了生活,因为有了朋友。
我们走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公园,走过了一条阴暗潮湿的地下道,走过了一排灰蒙蒙的政府廉租楼,来到失业中心,门口取号,和我们坐在一起的有波兰人,也有一些泰国人。
排队的时候,乔尔向我道歉,解释了他的境遇。
“这个春天很冷,鱼群还没来,我打电话给渔船,他们说要再等等,下礼拜应该能行,然后没有下文了。我已经无所事事了很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里过了海就是格陵兰,只有8000个人,很大一部分是外来打工的波兰人,冰岛人都想搬走,太冷了,风也大。冰岛的风本来就大,西部的风最大,有一回我走在路上,被硬生生刮倒在地,你能想象有多恶劣了吧。暴风雪来了,完全没法工作,大家待在家,工资照样拿,你看,虽然天气差,但也有令人愉快的地方。”
“这地方很宁静,适合创作!”我羡慕地说。
“完全相反,一点灵感都没有,每天除了工作,回来就是看书睡觉。我需要见到人,见到酒吧的调情,见到女人的曲线,见到喝醉酒说蠢话的人,可那里完全没有商店,除了一家超市,连酒吧都没有,晚上我去当地唯一的一家酒店,发现楼下的酒吧也关门了,服务员说实在没有客人。只有泰国这样的地方能满足我,在热带,我很自在,街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那你在西部有朋友吗?”
“我又不是小女孩,谁愿意和我交朋友?我这样一个老男人,谁想和我说话?在西部,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去游泳池泡在水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游泳池在冰岛人的生活中那么重要。”
得知乔尔的工作落实,已经搬出去,我买了一本硬卡纸的记事本送给他作为庆祝。拆开包装纸,他把本子抱在怀里,开心得连谢谢都忘记说。
他问我采访项目做得怎么样,我说我想去雷克雅未克之外的地方走走,有点厌倦青旅的生活。
“这样也好,”他说,“青旅住满了背着包出来的年轻人,和他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不喜欢旅游,我喜欢旅行,那种在一个陌生地方生活的感觉。我在冰岛生活了那么久,我没去过蓝湖,没去过黄金圈,也没去过冰川徒步,但那些年轻人喜欢把这些地方像计划表一样,一个个打钩,回去当作谈资。”
我吃了一惊,乔尔居然还在关心穆罕默德,我以为连续两次被爽约以后,他恨不得把穆罕默德从地球上抹掉。
哈!这就是我熟悉的乔尔。
较真的家伙,说着狠话,内心柔软,容易被世界伤害,却又忍不住对世界的满腔热爱。
和我分享最近的人生感悟,乔尔认为老天爷是个会计师,擅长记账,“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到最好了,仔细想想,眼前的,其实都是我们应该得到,也活该得到的。”
曾经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成就了此刻的我们。
乔尔没错,我想了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没有项目的暂停,没有身体的崩溃,没有感情的终止,便没有冰岛的那一张单程票,也就没有了重新出发,更没有现在遇到的这些人和故事。这一切换来了此刻,很值得。体会过失败,才能书写失败。
莫愁前路无知己,竟然因为我是我,然后吸引到了和我相似的人。这件事很奇妙,也就是说,我因为我自己的存在,获得了我需要的继续成为我自己的能量。
“我想一辈子写剧本写下去。造物主创造人类,然后去休息了,所以我总认为我们来到世间的任务是代替造物主去创造,至少在死之前,每个人都应该原创一个故事,而在所有故事之中,当你特别勇敢(brave),那么你的人生就会非常美妙(bra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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