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我的管束非带严酷。并不是说他会打我,事实上他用不着动手,只需要一句喝斥。对我哥则是另一种方式。哥与我不同,反逆激动,尖锋相对,声嘶力竭,所以经常被拷打——逼在墙角。其实我不想写这回事。我被作为旁观者扯在一旁观看,“吸取教训”。所以我是另一个人,一个与哥哥不同的人,管束方式也就不同,只需要一句喝斥。
“因,你去哪?!”
我磳着墙根,一点一点地向几米外的屋外挪去,不巧还是被屋里忙活的他瞟见了,一句厉喝飘出,我心脏激烈地跳,不得不忿忿地往回走。这是今天第几次了?
他干活的厂子在家的另一个地方,每天早上吃过饭,我被他带来这里,不准出去,用他的话说:不准出去跟别人学坏,闯祸。厂子是几间高大草屋,屋前一个几百平方的砖铺场子。帮工是几位亲戚朋友,也是学徒。父亲是附近大小几个村远近有名的木匠,各式家具、寺庙的木桌、雕刻无所不精,而且坚固耐用、质美价廉,很受人尊敬。
我就几乎每天在这几见方宽的“圈”里。因为还小,干不了什么活,就在屋子间晃悠,站着看,有时依大人的指示在旁边托一托过长的木料;或者到场子边翻砖,挖蚯蚓,曝晒在地镑上;或者到父亲兼做卧室的屋里,找图册,盖上一张半透明宣纸,歪歪扭扭地描摹,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内心憋屈得紧。偶尔有人在父亲的喝斥声中投来一瞥,但没说什么,没有人理解一个小孩的痛苦。我想,也没有帮工会为这点小事去顶撞父亲。
我尝试过无数次,好多种方法。无非就是沿着这个方向的墙根,或是沿着那个方向的墙根,或者躲在杂乱堆在场子边的木材背后,瞅一个父亲忙得正忙的时候,猫着身子,跨过一支、一支的木头,闪到场子外也则厂子范围外的乱竹林后,如果幸运没被看到,我便终于可以去找小伙伴了。
就算如此,每次经过与厂子隔着一个大池塘遥遥对望的路时,也心虚得紧,生怕被他瞧见,远远一句喊来,我又得乖乖去那里。所以每次总会先偷偷瞄几眼,再则着身走——尽管如此,偶尔还是被他“抓”到。
从小待在厂子里的时间过半了吧,估算不清。以至于一次,爱捏泥巴的我捏了一个小神像,搁在木堆后,朝它膜拜:求求你,带我飞出这里吧。
即使在外面玩的时候,也要担心。与厂子对望的周围的路能避则避。中午,吃饭时间我要么早回要么晚回。就算如此,他还会给我传话。知道我经常到叔叔奶奶家,有时候进去,运气不好的话,奶奶会说:你爸刚才来找你去集上给他买东西,让你来了到厂子去。我不敢违抗,只得自已去了。
有时早饭,父亲想着心事——可能在想着厂里的事,毕竟一年没一天不忙活的——要么他忘了,要么我趁机偷偷溜出来,这一天就开始了。
但是即使出来了,也不是顺风顺水。我经常找不到玩伴,四顾茫然,没有爱好的,融不进去,也许是隔离久了的缘故。至今都是一块心病,也许己无解。
有一个画面一直刻在脑里。我沿墙根终于溜了出来,来到庙前的大广场。太阳下,几十人的小孩正玩得热闹,蹦蹦跳跳,蹿来蹿去,尘土飞扬,呼声震天,没有人有空注意我。我远远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在另一个空间,眼前的画面又在一个空间,我跟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可望不可言的真空。这样的感觉慢慢固化下来,至今仍是一道心结,也许已无解。一次,经过村里某户人家,望着同龄在那里的日常集会,忽然想:最终我也没有学会与人来往的诀窍啊,好果掌握了……。
虽然常常觉得孤独,但对孩子来说好玩的事很多,很多。捏泥巴是最常玩的,适于一个人。在祠堂的屋廊下,一坐就半天。捏得最多的是马,四肢茁壮、均称,直立着,很美。还有公仔,可以让公仔踦在马上,驾驾驾的。捏好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搬到厅屋神龛的拱桌下,藏在暗处,过几天就干了。然后呢,扔掉——觉得不好,再捏,再搬回来,让它们慢慢凉干。
学会游泳后,常常拉那几个那段时间在一起的伙伴,一天卟嗵几次。伙伴们都厌了。
或者抓鱼,田野里小河多得很。几个人配合,卷起手脚,砌“墙”、舀水,差不多水干后,翻草、扑掐。我掐鱼的技巧一般般。抓到鱼后,便回村里干池塘边砌灶烤起来。有一次为了美味,特意到集上买来“香炉粉”撒上去,捂紧盖子。一会,香气四溢,直钻鼻子。垂涎若滴的我们迫不乃待地抑开盖子,一人一串往嘴里放。那一次的体验就像从天堂跌下了地狱,此后再也没有撒过“香炉粉”。
最好玩的是大型游戏,人越多越好。分成两队的“老鹰捉小鸡”、“躲迷藏”、“踢筒”。玩得最火的是“踢筒”,多少人都能容纳,四、五十人,附近常见到的伙伴都来了,有稍大的有稍小的。最适合的场地是庙前的广场,庙后的大草垛,或者就在庙里,庙里东西南北中的通透隔墙、大大的月亮窗、拱桌、亭子似的神阁,是最理想不过的“踢筒”场所。上蹿下跳,转来转去,那里都能到达,活像一个缩略版的迷宫。不幸被抓到当“鬼”的,有时候会被整到哭,但其他人可是开心的。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那时候就没有人想到要去作弊呢?
我当“鬼”一次也没有哭过,即使很绝望,不过踢的技巧一般,关键胆子不够大。藏在前面廊下的人,一心想着踢掉筒子,冒着大概率被抓到的危险与“鬼”周旅。藏在里面的厢房内最深,“鬼”很少有足够时间冲进去把人“点”掉而筒不会被外面的人踢掉,所以最安全,但也失去了踢筒的机会,也无趣。于是我藏在厅的深处,殿的则边,前面一条大拱桌遮挡着。有时候“鬼”出其不意猛冲进来,沿着殿前与拱桌的夹道迅速从这边穿过那边,顺手把躲在殿侧与夹道里的一溜“点”过,如果外面的人反应不及,“鬼”已经跑回了筒旁。这是“鬼”常用的策略。
藏在殿侧的我瞧了瞧周围,才两方米的旮旯,万一“鬼”冲进来我肯定逃不掉,怎么办?没任何遮挡物。脑袋旁是殿上的神阁,像一座半密闭的亭子,很少有人会想到藏身那里,但不是没有。我两手撑着边沿,嘿一声弹上去。神像爷漆脸长髯,箭衣甲胄,伸开两腿,两手搁在膝上,真人似的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阁龛的阴影下更显得黑沉沉,只是不说话,目不斜视。他没有说:“呔,这是我的地盘,下去!”,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也就放心地待了下来。
我站在阁龛前面侧边的挡板后,挡板是半通透的搁物格,每个格上搁着形状不同的动物瓷像,巴掌大,奶白色,光溜溜的,很可爱,没有人想过要去动它,毕竟是神爷爷的东西。还有插在神爷爷脚下箭筒里的铜剑铜戟,十几厘米长,除了小些,可以乱真,一拔就能拿走,很难得的玩具,也没有人碰它。这些其实是庙里托我父亲打磨出来的,我在厂里见过,并不稀罕。
透过格子,能窥见外面:脚下的夹道、拱桌、前厅、竖在前厅中间一个圈里的塑料筒。好多次,“鬼”冲进来,就在我的脚下跑过夹道,把撞见的人都“点”了,就是没有抬头,根本没想到还有人藏在他的眼皮底下,不,是他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个位置让我很得意。
“嗨,嗨。”我压低声音向脚下被“点”止的那个人招呼着,他在下面我够不着。我想,如果我从格子伸手把那个人救了,估计“鬼”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太有趣了,哈哈。
走先那个人没有反应,后来呆了呆,转头望上来,他看到了我,伸起手。
我左手迅速穿出去,从格子里,只要碰上他的手,他就得救了。然后迅速缩回来,阴影里谁能看到?真是进退自如的好地方。
嘣!瓷器狮子摔在殿前的地面上。格子那么小,我忘了瓷像,手连带把它刮了出去。
响声把众人引过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跳下殿。瓷像碎得不能再碎,我大脑一片空白。众人也一脸懵逼,这可是神像。慢慢有人不自然地嘿嘿出声,好像要表示一下幸灾乐祸,说:“嘿,你打破了神像。”我冲出去。
回家路上,我心神不宁,那嘣的一声仿佛也打断了我的脑神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闯大祸了,闯大祸了。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囚禁我,这个想都不用想,而且他一定会知道,这么大的事,这可是属于全村人的、庙里的神像!
晚饭时,我低头不敢看父亲。他什么也没有说,跟往常一样。他还不知道,没这么快知道,但他早晚会知道,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碎了的瓷像肯定不会就这么碎了,庙里的人会找上他。那些人都看到了,总会有人说出来。
一连几天,我都不再找别人玩,更别说到庙那里。每天放学经过庙的那段路,都会在心里忖度,父亲到底知道了吗?知道了吗?为什么还没有一点动静?这下好了,星期天想去镇上拾香烟盒肯定不行了,父亲肯定会把我禁起来,这段时间肯定不能玩了。
晚饭时,我偷偷瞄父亲几眼,他嘴唇动了动,好像若言又止,是不是要问我打碎瓷像的事?或者我的样子让他起疑?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好多天,快到了周末,放学路上,有伙伴跳过来,“嘿,去踢筒。”
“我不去!”我气冲冲地断然拒绝。他指的是上次庙里,我怕死了。
他一呆,接着嗤笑一声,“你是担心上次打碎的神像?放心吧,你爸雕了一个放上去了。”
“不去。”我根本不信,怎么可能,我一点都不知道,父亲不可能不斥问我。
但是第二天,我忍不止好奇,一个人跑去庙里。我看到一只乳白色的狮子安安稳稳搁在那里,那些格子上的瓷像一个不少。我跳上去,伸出手指弹了弹,梆梆梆响,是木头,而且我知道是樟木,尽管漆上了一样的颜色,光滑,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父亲木雕的要瘦些。
走出庙,阳光灿烂,轻飘飘的,悬了一个星期的心终于坠了下来。这个木像也许父亲已经雕好了几天,既然到现在他都没有问我一个字,那就表示他不打算斥骂、惩罚我,否则他早就这么做了。我是那么相信这个逻辑。
第二天,我又跑去庙里,“踢筒”非常火。我瞅瞅那个旮旯,忍不止又跳上去,反正神爷爷没说我不能站在那里,只不过没再把手伸出去。
那一段时间,好几个星期,父亲好像把我忘了,对我不闻不问,早晚饭的时候不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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