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二大爷姓李,大约生于1955—1960年之间,终年60多岁。
他是中国亿万农民的缩影——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百废待兴的年代,吃穿用度都很紧张。他们的父母辈又拼命地生孩子,每家基本上都是七八个兄弟姐妹,那也是一个人口极速裂变的年代。
二大爷幼时受到过一些基础教育,可以识字看书,写得一手好字,平时村里有什么喜事白事,他都坐桌帮人家张罗记账的。
他生平最喜欢喝酒,还记得小时候去他们家玩,看到他们床底下摆满了一地的酒瓶,非常壮观。所以,他经常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每天乐呵呵的,走在大街上哼哼着小曲儿,回应别人打招呼,咧嘴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赫然入目——大概是整了满口牙套。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在我们村他这个年龄段,极少见,二大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引经据典,大道理讲地非常好,大概这些年他也走南闯北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也从事过很多工作。
在他出事去世之前,也一直在工作,这大概也是中国亿万农民的缩影——一辈子种地,没有攒下多少积蓄,也没有养老保险,老无所依,他们的下一代没有实现阶层跨越,不能回报他们舒适养老,他们只能自己不停歇地干活挣钱,儿女的生活自顾不暇时,他们还要拼命挣钱、省吃俭用补贴儿子、孙子,一生疲累操劳,直到生命终结。
这是每一个农民父母的生存焦虑,促使他们不停歇、不敢闲、不能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大约,父亲年少时也是跟在二大爷屁股后的小玩伴,他们都是一个时代的人,有着特殊的情感。父亲病重时放弃治疗,回到老家,二大爷专门去看过父亲,和父亲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又提起父亲2003年脑瘤手术后回到村里只能叫出他的名字的事。那时可能彼此都知道,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谈话,人生的告别,不说生死,但是都知道以后就只有阴阳相隔了。
父亲去世后,微醺的二大爷也曾坐在我们的院落里,说起父亲的种种往事,回忆着父亲的好,说起这父亲曾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他们一定拥有着很多年轻时候时候的趣事,他们那个时代的记忆,如今都零落成泥碾作尘。
最后一次见二大爷,还是在爸爸下葬那天,二大爷依旧喝地醉醺醺的。那时奔丧而来的众人都吃过饭后,我们去收拾酒桌上的盘子、食物,我当时在捡散落地上的矿泉水瓶,二大爷看到说:妮儿,别捡了,你也卖不了几个钱,留给捡垃圾的老头儿捡吧,老头儿怪可怜哩。
父亲去世三个多月了,万万没想到,二大爷突然意外去世。
他跟着施工队给别人盖房子,从高处跌落,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
从我记事起,不管走了多远,回到村里,总能看到他们——同姓或不同姓的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子……
仿佛他们会一直在,我任何时候回去,总能看到他们,他们也许老了矮了,但样子变化不大。但是当我细看他们时,又发现他们的容貌老的有点陌生,皱纹一刀一刀刻满了他们的脸,遮挡了他们原本的面貌,让我难以辨认这还是不是曾经的他们。
我现在已经长到三十多岁,他们依旧习惯叫我敏妮儿,他们却真的老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过早地、永远地离开我们。
这时,我不得不承认,我们长大了,他们的时代永远地成为了历史,他们隐退于舞台以后了。
我们还能记得他们,我们的下一代却对他们记忆零落,第三代人以后,谁还能记得他们?
这样的历史,在地球上重复了亿万次,既残酷又无法避免,不是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