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不会死了,寻思:“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中有个油布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的,当即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一本书,随手翻阅,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字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略一颠动,便摔入草丛,竟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那奸贼随身携带这本书,于他定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隐隐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将书本包回油布,放入怀中,径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体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学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没半分名家子弟的模样。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让人笑歪了嘴巴?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手则已,一出手便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小命。还是让他乖乖地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十二岁上,便不再学武,游驹请了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儿子不肖,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出自名门,却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一心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地北来。在江湖上见到一个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了敌人双眼,觉得这法子倒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在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掷出手,也算凑巧之极。
他低了头信步乱走,寻思:“我想法去捉一条毒蛇或是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地发热,只想:“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这脸色雪白、苗条秀美的小姑娘。”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见到了他,便欢声大呼。一名契丹兵挥出一个绳圈,唰的一声,套在他颈中,拉扯收紧。游坦之忙伸手去拉。那契丹兵一声呼啸,猛地纵马奔跑。游坦之立足不定,俯身摔倒,给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惨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来了。
那契丹兵怕扼死了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用力拉扯,游坦之一个踉跄,又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哈哈大笑。那拉着绳圈的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给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步地跟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径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派兵来捉了我去。这次给他抓了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乔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扑上去拔短刀刺死了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女人行走不快,他脚步尽跟得上,也没吃到多少苦头,只在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却大不相同,跌跌撞撞地连奔带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跤,每一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骑兵绝不停留,毫不顾他死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入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见地下铺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所在。拉着他的契丹兵骑马走入一个大院子,突然长声呼啸,双腿一夹,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得到这兵到了院子中突然会纵马快奔,跨得三步,登时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连声呼啸,拖着游坦之在院子中转了三个圈子,催马越奔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
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这契丹兵纵马疾驰,竟将他拉得飞起,当做纸鸢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为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侧头瞧去,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头脑中浑浑噩噩,乱成一团。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游坦之暗算萧峰,萧峰却饶了他不杀,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悄悄去捉了他回来,但不可让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便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来等候。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说起“放入鸢”。这法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
阿紫看得有趣,连声叫好,说道:“让我来放!”纵上那兵所乘的马鞍,接过绳索,道:“你下去!”
那兵一跃下马,任由阿紫放“人鸢”。阿紫拉着绳索,纵马走了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伤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要想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越高越好。”
佑圣宫中院子虽大,毕竟驰不开马,契丹兵禀告阿紫,移到宫后大校场上去,施放更佳。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游坦之腋下穿过,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拉到大校场上,随即将他在校场中拖了几圈,又将他“放”起。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向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彩。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地直冲下来,眼见脑袋便要撞到硬地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时挥出绳圈,套住了他腰,向着四方拉扯。游坦之登时晕去,但四股力道已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极处,四兵中只要有一人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撞得头破血流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虏遭放入鸢,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撞死。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一般的送命。
喝彩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下。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官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倘若没死,明天再带来见我,我另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音叫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突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挺起獠牙向他咬来。游坦之拚命挣扎,偏就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地咬他,手上、腿上、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给一块块地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般的受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便向前摔倒。两名契丹兵分别拉住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一间大屋。游坦之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似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去。
游坦之抬起头来,见厅上地下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她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跳动。双眼牢牢地盯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冻胶粉藕般的脚背下隐隐映出几条小青筋,真想伸手去轻轻抚摸。两名契丹兵放开了他。游坦之摇晃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阿紫的小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
阿紫眼中瞧出来,却是个满身血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嗬嗬”两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地扑了过去,抱着她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嚷。两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手牢牢紧抱,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出力拉扯,竟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一跤坐上地毯。两名契丹兵不敢再拉,一个使力击打游坦之背心,另一个打他右脸。游坦之伤口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便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阿紫小腿,不住吻她脚背脚底。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狂吻自己脚底,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她脚趾,阿紫虽然不痛,却好生惊惶,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殴打,他会不顾性命地使劲乱咬。
两名契丹兵无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哪听得到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刀柄,只想拔出刀来,挥刀从他后颈劈下,割下他脑袋,但他双手牢牢环抱着阿紫小腿,这一刀劈下,只怕伤着了阿紫,迟疑不发。
阿紫又道:“喂!你咬我干吗?快张开嘴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然不理,但牙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的,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云端。
一名契丹兵灵机忽动,紧抓游坦之咽喉。游坦之喉头受扼,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身来,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才这一场惊险,觉得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上锦垫,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盘算:“想些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一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地瞧着自己,便问:“你瞧着我干什么?”
游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很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上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年轻男子曾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待得她年纪稍长,师父瞧着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有时伸手摸摸她脸蛋,摸摸她胸脯,她害怕起来,就此逃了出来。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她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么直言称赞,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定生气。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倘若姊夫突然进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她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他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来面目,岂非没用?”
她一双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这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了一阵。两个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个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听到他叫喊,笑眯眯地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给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天晚上,三名契丹人走进地牢。游坦之神智迷糊,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扎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他按住,翻过他身子,令他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们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脸上。游坦之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他们封住我七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便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来,只觉脸上湿腻腻的,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黏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这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给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自己脸旁有个湿面粉印成的面目模型。那契丹人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辽狗,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径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溃烂,脱去皮肉,变成个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砰地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溃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中登时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个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炭火照着石屋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他后心。铁匠侧过头来,瞧瞧他脸,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脑袋后仰,但后脑立即为人推住,没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竟处处吻合。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具是给我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的恶毒用意,但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挣扎退缩。
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下,点了点头,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地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老天爷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铁匠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来。游坦之吓得尖声大叫。那铁匠只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
待修得合适了,铁匠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了几句。三个契丹人抬起游坦之,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外。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相助,用力拉着他头发,令他头不能动,五个人按手揿脚,游坦之哪里还能动得半分?
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了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痛晕过去。五名契丹人翻转他身子,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铁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拢后,镶得丝丝入扣。
游坦之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大片冷水浇在头上,这才悠悠醒转,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头脑中也无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来,往脸上摸去,触手冰冷坚硬,证实猜想不错,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激中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抵不住引诱,将食物塞入铁罩开口,送入嘴里,吃下肚去。这时他已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下来,寻思:“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脸孔,正是要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查问,游坦之戴上面具后动静如何,初时担心他因此死了,未免扫兴,后来知他已不会死,心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往南郊阅兵,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耶律洪基为了讨好萧峰,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便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的模样,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心想:“我这妙法管用。这小子戴上了这么一副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对而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赏你五十两银子,再拿三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里道:“是!多谢郡主!”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个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喜容满脸,娇憨无限,不禁呆呆地瞧着她。
阿紫见他脸上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的情状,仍然看得出来,便问:“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也很好看!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地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上开的嘴孔只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饭,若要吃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便不能再咬我了。”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呸!你这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会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岂不是跟害我一样?”游坦之听了这句话,胸口陡地一酸,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是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阿紫道:“你真要想死,那也容易,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地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久在辽边,已懂了些契丹言语,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紫格格娇笑,说道:“磕头的声音这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贤庄的小庄主,在庄上一呼百诺,从小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到极厉害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给你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我杀父仇人,自然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了可惜,因此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撞到了你,你还有命么?连我也担代了好大干系。”
游坦之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是为我好,救了我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如认出是你,哼,哼!这么一拉,将你左臂拉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里答应,带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讨阿紫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以后我叫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来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着出去传令。
十六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指而向外,保卫着她。不多时听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只雄狮盘旋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里说得好听,也不知是真是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到狮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说,心中更怦怦乱跳。阿紫道:“不知道你头上的铁套子牢不牢,你把头伸到铁笼中,瞧狮子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游坦之大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脑袋……”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咬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的头也不过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本来的长相也没什么美,脑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现下试出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吧!”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道:“是!”便来拉游坦之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的话,将铁脑袋去试试运气吧!”便叫:“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我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
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唰的一声,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声大叫。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这么大叫,是不喜欢我打你吗?”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唰唰唰连抽十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抵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说八道地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她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记了,只得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哈哈哈!很是痛快。”
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一鞭打得好!”转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就这么算了。你将脑袋伸进笼子里。”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向着他的铁头端祥了半晌,又退后两步,口中呜呜呜地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得到号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听得滋滋声响,狮牙摩擦铁罩。游坦之闭上了双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脑袋已在狮口之中,跟着后脑和前额一阵剧痛。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罩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铁罩与结疤处扭脱,所有创口一齐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进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部剧痛,“啊”的一声大叫。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出巨响,吃了一惊,张口放开了他脑袋,逃到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后颈,使劲推出,将他的脑袋硬生生地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两人拚个你死我活。”
众契丹兵本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有求助于雄狮,大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催促,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主人叫它用力去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赏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
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有什么好?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萧大王来看我时,趁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但一来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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