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荷》

永荷啊，提堂的永荷。如果你要死，让我跟你先分手吧。——虞氏小女

八月十五

    永荷，道子已经四岁了。他急急地从池塘跑回来，抓住我的手让我去看河里的鱼。你要是在路上看见了活鱼，买一条送过来吧。道子会喜欢的。

九月十七

    永荷，我梦见了爸爸。我竟然想不起他是怎么洗头发的，是蹲着还是站着，是否有人帮他把衣领拉住。永荷，我想你了。你是怎么洗头发的？啊，道子今天在路上捡到了一个生锈的啤酒瓶盖，偷偷地塞进了小口袋。我的道子啊，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十二月二十

     永荷，上次你走的太匆忙，竟然连衣服都没带。北边的天很冷，你又不喜欢那些厚大衣。永荷，不要让风沙迷了眼睛，不要让冰雪落在发梢。往暖的地方去吧，哪怕移动一寸。

正文

    人人都说，提堂的永荷生的好看，像三月的柳。

    风度翩翩，要叫人忘记东南西北的。

    偏偏是这样的永荷啊，住在我们小小的提堂。小小的提堂，从最南边走到最北边，再从最北边回到最南边，约莫三天就能走完了。这小小的，望得见尽头的提堂，住着一个人人都喜欢的永荷。

    永荷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插秧人，从我认识永荷开始，他们的手就没离开泥巴。背弓着像一座纹丝不动的古桥。永荷和我就是在桥上见面的。那桥下不是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河，是泥鳅翻滚、蛤蟆乱蹦的泥巴地，一排排的绿苗子跟韭菜芽一样，碧绿碧绿的，像极了永荷的眼睛。

    我和永荷是在桥上见面的。我们也是在这抱在一起的。

     提堂的田总是会有人，戴着帽子乘凉的，在苗圃闲逛转悠的，还有像永荷这样扯着嗓门喊：雅子，雅子，雅子。

    让人害臊啊！

    我是雅子。我是永荷的雅子。

    真是缘分，让我和他在桥上见面。现在想想，那天穿的一定不是好看的衣服。老天哦，怎么会让人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再见到喜欢的人。就这样乱糟糟地身体撞在了一起，前前后后都“哎哟”了一声。我和永荷就见面了。永荷后来说，我那天很漂亮。

    我采的桑叶全被撞翻了，永荷蹲下来帮忙捡回篮子里。永荷的手白白净净的，和池塘里的荷花一样。铺满桥的绿桑很快就捡完了，可是我没有说：我叫雅子，你往东边走，池塘边的树下，那个红色的房子就是我家。

    我吓得都不敢出声，捡完了转身就跑啊。等跑出去很远很远，再转身看，哪里还有永荷。

    几年之后回想那年，竟然是守株待兔的等着永荷。就是散散步也要去桥上，带着花花也要去桥上，手里拿着篮子，有模有样的装着几片桑叶，想着擦肩兴许还能认得。

    那篮子后来破损的不能再用了。我把它藏在了后屋。多年之后，那篮子变成了干柴，哪里还能找得到。

    提堂的永荷，缘分才能把他带到我身边。

   “雅子，去你舅舅家取一些花布回来，年前纳几双新鞋子。”

    雅子的妈妈手工很好，总心心念念地想要纳几双新鞋，每人都能拿到两双，忙了一整年好像就是等着年前这几天纳新鞋，好像做完了这事生活便圆满了。

   “雅子，你喜欢妈妈的鞋子吗？”“雅子，爸爸的鞋子都是妈妈做的。”

提堂的女人都会做鞋子，提堂的女人做鞋子都好看。

    就像提堂的永荷好看，所有人都知道一样。

    就是雅子去舅舅家拿花布时，永荷在田里插秧，背弓地像座小桥。永荷的爸爸牵着村里的大黄牛走在路上，嘴里吊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

    雅子正在回想妈妈的话，永荷爸爸突然朝着天空喊了声：“永荷，我回家拿梨，你在田里等我。”

    这倒真的把雅子惊吓到了。

    是提堂的永荷吗？

    田里的小人突然直起腰起来，朝着天空喊：“啊，我知道了。”说完又弯了下去。

    雅子，我啊，怎么会不想见见提堂的永荷呢。我就盯着那瘦瘦的身影看，想要看出花来。我怎么知道，那提堂的永荷就是桥上的男孩呢？

    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直起腰，疑惑地看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让雅子窘迫。

    所以说，雅子和永荷是在桥上认识的，这话一点也不假。那桥突然移动到他们中间，让他们再次见面。

                      二月一号

    永荷，我不想写信让你记挂我，只是我哪里知道你要去那么久。你要是能回来多好，道子已经五岁了。你要是能回来，我带着道子去车站接你。

                      三月九号

    永荷，你说的那些事在这儿哪能发生啊。只是我听说城里的女孩都好看，也聪明。永荷会不会喜欢聪明的女孩呢？

八月一号

我是真的要生气啦，你都离开五年了。如果你没时间，让我带着道子去你那看看你吧。

提堂的雅子是个孕妇，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

雅子的妈妈说，雅子，你要把孩子生下来吗，提堂所有的男人都不会愿意娶你了。雅子把头低着，看着圆圆的肚子像爸爸的白帽子。“生下来，生下来。”说了两遍。

雅子的家在提堂的最东边，池塘边的树下。每年夏天，池塘的荷花都开得大大的。粉色的花瓣和婴儿的脸蛋一样，夜里会飘出悠悠的清香。

哪里有人知道，树下还真的生出了一个粉嫩嫩、软糯糯的小娃娃。

那哭声从提堂的最东边穿过整个提堂，到了最南边、最北边、最西边。整个提堂的孩子都跟着哭了起来。那哭声哦，哇哩哇哩地要喊破嗓子真让人心疼啊。

就是这短命的哭声偏偏活到了五岁。

“雅子，我出去挣钱回来就娶你。”

“雅子，我的雅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了。”

“雅子，今天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和你真像，但比不上你漂亮。”

“雅子，我今天很辛苦，想着你就觉得不累了。”

“雅子，如果走到你身边需要一年，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现在出发。”

“雅子，我的雅子。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是那么的想你。”

提堂的男人无法再忍受提堂了，像是不能忍受这里的女人，又像是不能忍受这里的贫穷。谁能说得清楚女人和贫穷有什么区别呢。

前几年，提堂的年轻人都消失了。从田里消失，整齐划一地消失。

提堂的女人和孩子，还有提堂的桥。静静的像六月的风。

永荷走的那天，雅子哭了。那是雅子第一次哭。眼泪淹掉了提堂的水田。谁会想到身边的人有一天要走呢。

提堂没有了永荷，就再也不是雅子喜欢的提堂了。

“雅子，爸爸走了。”

永荷走的第一年，雅子爸爸去世了。

“雅子，道子送给别人养吧。你要怎么带着孩子嫁人呢？”

永荷走的第二年，道子一岁了，带着铃铛满地爬。雅子就在旁边看着：“道子啊，小心点。”

提堂的永荷，变成了柳城的永荷。提堂的雅子，变成了道子妈妈。

有一天，雅子妈妈醒来，道子正在啼哭。床上的被子齐齐地叠好了，哪里还有雅子啊。

雅子写了一封信，放在道子的口袋里。“妈妈，我去城里，很快就回来。不用为我担心。”

提堂的雅子就这么离开了。

四月三日

永荷，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如果你要死，让我们先分手吧。

提堂的雅子去柳城找永荷了，她哪里找得到啊。提堂的雅子是个弱智，提堂的永荷是个瞎子。

提堂的人都笑着唱到：

提堂的傻瓜叫雅子，

提堂的瞎子叫永荷，

瞎子碰到了傻子，

生个娃娃叫道子。

提堂的人怎么知道，瞎子能撞到人，可是瞎子回不了信。

提堂的人怎么知道，傻子能写信，可是傻子不懂怎么去城里。

提堂的雅子，再也没有回来。

提堂的永荷，成了柳城的永荷。

— 虞氏小女  完结 —

（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