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姑奶奶单脚站在白马背上。她仰起头,感受到暴雨在一片雷声之后降落了下来。他们正在一片旷野里,四下里是迷蒙的雨水。她从马背上跳下来,踩着水洼,在地上疯跑。白马在静静地看着她。曾祖父给白马披上油毡,倚着车窗坐在车辕上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感觉长久以来的追求到了尽头。他在雨中沉默着,女儿的脚丫像一阵阵的雨滴落在地上。每一步都好像在钟磬上的敲击。他想起许多年前和母亲露宿一个佛寺,他第一次听到钟声就被那种浑厚的声音震住了。他每天都在晨光熹微中醒来,等待着僧人敲响的那一刻。他去钟楼上摸过那个黄铜铸就的大钟。他把耳朵贴上去,双手抱着大钟,似乎还能听到早上的鸣叫还在它体内回荡。他感到一阵舒心和安宁。多年以后早已忘却的钟声在漫长岁月中穿越记忆直奔胸中而来,他似乎一瞬间就为这样的相逢而放下戒备全身心地拥抱这种熟悉的感觉。他也想要去拥抱女儿。他的身体稍微打开了一点,但他没动,也没出声。他仍旧倚在那里看着。他觉得女儿现在是自由的,是不需要他的拥抱的。雨水没有在她的身上停留,更不会把寒冷渗入她的身体。她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担心,仿佛那天从湖里把她捡起来的时候,她就是一个独立完熟的菱角,可以和水嬉戏,和泥土亲密,在漫长河流的什么地方扎下根来。
高祖母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在他脸上发现了心满意足的神色。这是在死掉的另一个儿子脸上发现过的。她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的儿子在那个早晨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洋溢着这样的神情。疲惫但心满意足,就好像儿子怀胎十月才把孩子生了下来。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把两个儿子放进马车的时候。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也是带着这样的神情了。她当然是爱护他们的,想把他们时刻抱在怀里。她给他们喂奶,给他们擦洗,给他们换上干净的垫子,给他们做早饭,看着他们吃早饭,在他们睡觉的时候摸着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脸色安详,那是儿童玩耍了一天后把自己彻底交给睡眠才有的神情。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神情,那是在遇到张一之前的神情。遇到张一之后,她就发生了变化。她被那种炽热攫住,她睡觉时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它们一直在烧灼她。当这种炽热的幸福经过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余力去思考。当张一在那个清晨像往常一样出门却再也没回来之后,她则沉浸在悲伤之中,被它挟裹着向西而行。她在那个小小的教堂生下两个儿子的时候,她依旧不能说自己感受到了心满意足。她依旧驾着车子朝向未知的远方。现在她看着儿子,感到愧疚。儿子脸上的神情像一种提示自己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母亲。她始终是一个少女。如果她具有了母性,也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儿子的神情祥和,心满意足。她甚至都不能去打扰他。哪怕她对此道歉,哪怕她掉泪,他也会说娘没有关系我现在很幸福。他无法真正回应自己的伤心正如自己无法真正回应他的幸福。她转过头去看雨中的女孩。绿色的绸裙贴在她尚未成熟的躯体和四肢上,她好像一株在雨中摇曳的翠荷。她只长出了细长的杆。她玩耍之后也会趴在马车的地板上安详地沉入梦乡。陆小小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像树叶一样舒展在地板上,它们散发着女孩和少女混合的气息。
三爷爷一直在暗中。他听着外面的雨声。听着雨中的脚步。他听到脚丫踩进湿泥的扑哧声,这声音和湿泥为留住脚丫发出的喊叫混合在一起。但他可以分别这两种声音。他听到了大地的欢愉和渴望。大地从这双脚丫在车辕上荡着的时候就渴望了。它们渴望把脚趾埋没。他渴望自己也能和双脚的主人一起跳跃,他渴望她能把自己抱着,让他感受巨大的震动。但她把自己放下了,她听到隐隐雷声就跳了出去,她一个人在雨中蹦跳。他感受到这种震动,他从震动中感受细微的扑哧声和一阵阵的欢乐。他从女孩自己,从大地,从大伯从祖母身上都感受到了这种欢乐。他自己的蛋壳则是一道堤坝,欢乐的海浪在这里就被消散了,他只能从声音里,从消散的泡沫里感受到海浪。他甚至想要再次生长,长出四肢,让它们粗壮,他就可以挣开蛋壳,他的双手就可以和女孩的双手紧握,他的双脚就可以和女孩的双脚碰触,他的躯体就可以和女孩的躯体依偎。他这样想着,四肢向着希望的前方伸展了一些。他马上就感到一阵悔恨混杂着惧怕涌进来:你真的想清楚了吗生的欲望会混合苦涩和疼痛而这些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空虚会随之日复一日地啃食你的肉体凡胎和一敲打就会碎裂的骨头而它们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三爷爷在暗中思索着。他在静止中静止,隐在黑暗里不发出一丝声音。直到他听到少女爬上马车躺在地板上发出沉睡的呼吸声。他知道黑夜降临了。之前在黑夜中抚慰自己的是母亲的双手。它们叫着不怕不怕娘在呢。它们做出了承诺但如今却不得不退隐天花板的椽子中。他无法责怪也谈不上原谅但黑夜现在可以直接包围蛋壳。黑夜没有发出吼声仅仅因为少女的呼吸和弥漫在车厢的香气抚慰了它。它卧在少女脚边闭着眼睛休憩。车厢外雨水渐渐退散,像游戏散场回家的孩童,大地上只留下少女踩出的脚印。三爷爷听到雨水潜入地下的细微声响,声响里还混杂轻微的噗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慢慢充满然后破灭。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我的高祖母。她在月亮快下去的时候从黑暗中醒来。她看到自己的儿子背向她躺着。他的背不像之前那样宽广挺阔甚至有一些佝偻。这是一种保护的姿势。他要保护的少女趴在地板上。她的头发披散着,好像要扎根在车厢里。她的睫毛紧闭着。她的睫毛很长而且浓密。她身上也有浓密的绒毛,短短的,像荷的枝干上的一样。她看起来就好像被放倒的荷花。她的身体是修长的。她身上也有荷叶的清香。她的皮肤是黑色的,这一点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她从车厢跳到马背上也和儿子一样。她勾着马脖子也和儿子一样。她坐在车厢上晃荡着两条腿,也和儿子一样。儿子晃荡着两条腿,也和自己一样。她之前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耳边响起那个声音。她转头看见张一的眼睛。那双眼睛包含着无限哀愁和热烈。那双眼睛烧灼了她。她吓了一跳。她的双腿忘记了晃荡。她从此就远离了无忧无虑。忧愁慢慢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自己再也没有离开过。
儿子之前都是朝着自己翻身。他和自己兄弟都把手举在胸前,蜷起双腿。于是她也会朝着儿子翻身,把二儿子抱在胸前。大儿子却处在她的臂弯之外,她只能稍微摸到他蜷着的手指。现在她和大儿子之间只有一道微薄的空气了。大儿子背朝着她。他的手也不再蜷着,而是伸展着。她伸出手,在大儿子头上的虚空慢慢摩挲了一阵。他的头发像海浪一样,月光虽然没有照在上面却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她慢慢起身,把陶罐从蛋壳旁边拿过来预备到河边打水,她一下车就看到马车前面的黑暗里一片模糊的白色。她走了几步就发现那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白花兀自开放在二月的新月里。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女孩踩过的地方。一阵莫名的哀愁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袭击了她。她打了一个哆嗦,轻轻拉过白马,套上辔头和车轭,驾着车慢慢驶上大路。
她的儿子在震动中被惊醒了,他掀起帘子看着白马在黑暗中踱步的身影。他的母亲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旁边拉着缰绳。他出声问询母亲为什么在黑黢黢的夜里赶路。母亲并没有回答只是让他接着躺下。他依旧困倦。母亲的声音使他心安。他想起之前和弟弟在某个午后睡着,醒来看到母亲在车辕上坐着,摇晃的灯盏下母亲的身影是温暖的,整个车厢溢满了母亲的味道。那是一种稻米混合牛奶的香气。他肚子饿了,但他没出声。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的背影。灯光下母亲的脖子是黄色的,她颈后的头发掉了下来。他小时候就喜欢母亲的脖子。他喜欢攀着它。它也是温暖的。他母亲说他是属猴的。他就更加在她怀里打滚不下来。他在床上搂过无数女人的脖子,它们都没有母亲那样的圆润。它们微微突起的肌肉让他心里充满遗憾。她低下头看着依旧酣睡的女儿。她有着和母亲一样的脖子。她是自己最完美的造物。他给了她最好的自己。她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在清净的水中激起一阵泡沫,而她自其中涌出。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她是那么生机勃勃,早上醒来她就会去自在地游戏,晚上则完全交给黑夜。她什么都不怕。她在车厢内散发着她的香气。他躺下,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但却是她让他感到安心。似乎他才是她的孩子。他有两个母亲。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她们都在安静中。他于是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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